也許人們會以為,把宋燕芳領進侯姓人家,我爺爺一定會發火,弄不好,他來個一票否決,這個好不容易擠進侯家大院來的宋燕芳,還得給人家滾蛋。
其實,沒這麼嚴重,既然連桃兒都敢自做主張地把宋燕芳領進了門來,這就是說,我爺爺那一關也並不一定就過不去。反正總是要鬧一鬧的,不鬧,豈不就等於默認了嗎?鬧一陣,但不改變現狀,這也就是把不合法的存在合法化了,對於這類事,曆來也全都是這樣做的,我爺爺自然也不會違反這種遊戲規則。
一個月之後,全家上下估摸著我爺爺快從美國回來了,全院裏的空氣就緊張起來了,人們全迸著呼吸,好象誰一出聲兒,就會把我爺爺引回來似的;就連我奶奶的那些幹女兒們,這一陣也全都不登門了,她們怕事情牽連到她們,老爺子一生氣了,發下話來,我奶奶認下的幹女兒一律做廢,連個文件也不用下,以前的帳就全不算了,你說說,有點權力是多可怕?
我爺爺從美國回來之後,精神煥發,第一天,自然是全家人到他麵前問安,然後由我奶奶代他向上下人等分發禮物,我爺爺帶回來的東西,隻發給正根兒正葉,外姓人,隻有一個吳三代,其它的人,一律沒有。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天,第二天一起床,我爺爺就在前院裏喊起來了。
“來人呀!”霹靂一聲,侯家大院就響起了一聲滾地雷。
聞聲,侯家大院裏的人全都跑到前院來了,吳三代領頭,站在院當中等著聽候吩咐,我母親和我的芸姑媽走到我爺爺的房裏來詢問緣由,我的兩個叔叔站在我奶奶的身後等著聽我爺爺的發落,倒是隻有一個人沒有出來,這個人就是宋燕芳。不過據桃兒姐姐後來對我們說,此時宋燕芳已經開始打哆嗦了,她知道我爺爺是衝著她發火的,天知道最後會是一個什麼結局呢。
“公公有話隻對媳婦一個人說就是了,一切全都是媳婦一個人做的主張。”我母親承擔責任,她把桃兒收下宋燕芳的事,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爺爺每到發火的時候,無論對誰都大喊大嚷,真動起肝火來,還要動用“家法”,我們家的“家法”,是一塊硬木戒尺,在手掌心上打一下,立即就會打得腫起來。當然我們家動用“家法”的時候極少,那塊硬木戒尺至少有幾十年沒用了,就在佛堂裏放著,人們都不知道它有什麼用了。
但是,我爺爺發火,從來不對我母親發火,無論我爺爺發多大的火,隻要我母親一出來擔當責任,我爺爺的火氣立時就消了;大戶人家麼,公婆怎麼能和兒媳婦兒發火的呢?《孔雀東南飛》的故事,媳婦受虐待,那是小門小戶的事,再有童養媳,那是鄉下人的事,真正的書香門第,兒媳婦,是門第的象征,那是一點也怠慢不得的。
“好了,你們就全都下去吧。”頭一嗓子,我爺爺把上下人等全都喚來了,我母親一出來說話,我爺爺又讓眾人回去了;房裏隻剩下了我爺爺、我奶奶、我母親還有我母親房裏的桃兒和杏兒,這時我爺爺才對我母親說起了話來。
“景福呀,你怎麼這樣胡塗呢?”我爺爺明明是在責備著我母親說,“世上有許多事情是不能動善心的,忍辱負重,你成全的是一戶人家的名聲,可是東郭先生的故事你是知道的,後患無窮,你知道這會造成什麼後果嗎?”我爺爺說著,一雙手還在不停地抖著,看得出來,我爺爺這次是真生氣了。
“你就少說一句吧。”見到我母親把責任攬在了身上,在一旁的我奶奶向著我爺爺說起了話來,“這種事,你又讓她怎麼辦呢?息事寧人,隻能是先讓人進家門,有什麼規矩然後再慢慢地說。”
“我跟她立什麼規矩?我讓她滾蛋!”聽我奶奶一說,我爺爺又喊了起來,“事情就壞在你認什麼幹女兒的上麵,好好的一戶人家,眼看著就敗在了你們的身上。”
“你怎麼衝著我鬧了呢?我積德行善,還不是為了侯姓人家的好名聲?孩子們一個個地看著多可憐呀,全都是從小賣到梨園行裏的人,我就說,他們的父母怎麼就這樣狠心?孩子們唱戲侍候著咱,唱過戲之後又拜到咱們府上來求我關照,你說說我認下她們做幹女兒有什麼不對?”我奶奶為自己爭辯著,理直氣壯,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好,你們全有理,隻我一個人沒有理。”鬧著,我爺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又喊了起來。
我爺爺和我奶奶在我母親麵前這樣鬧著,我母親不好說話,就隻是一個人在一旁噗簌簌地掉眼淚,看著我母親為難的樣子,我爺爺也隻好緩緩火氣,停了一會兒,便又對我母親說道:“你也別難過,我沒有一點怪罪你的意思。都是我對茹之太放縱了,讓你也跟著受了連累。”
我爺爺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我母親再也不說話了,她拭了拭眼窩,舒緩了一下心情,這才又對我爺爺和我奶奶說道:“看著弟弟們在學業上這樣努力,看著孩子們也聰明健康,茹之的事,我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你們攙少奶奶回房去吧。”我奶奶對桃兒和杏兒說著,“也難為她了,又是這麼重的身子。”
有了我奶奶的吩咐,桃兒、杏兒忙攙著我母親往門外走,這時,我爺爺又向我母親說了一句話:“告訴她,這宅院裏,可是沒有她的名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