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奴才們還有奴才們的詞彙,譬如吳三代,他和人們說話,一張口就是“我們老太爺說了”,“我們老祖宗說了”,如何如何。桃兒和杏兒和人們說話,一張口就是:“我們奶奶說了”、“我們大先生說了”、“我們六先生說了”、直到“我們九先生說了”如何如何,隻有對於宋燕芳,人們卻隻是說“姨娘說了”,前麵沒有定語:少了“我們”二字。
下麵的人稱宋燕芳是姨娘,主子們則稱她是“小的兒”,表示和我母親比起來,她隻是一個“小的兒”而已,我爺爺不承認這個人,心裏沒有這一號,我奶奶還稱她是燕芳,不正視她在侯家大院裏的地位。好在宋燕芳隻要是進了侯家大院就知足了,她才不計較人們如何看待她,小不忍則亂大謀,宋燕芳“露崢嶸”的日子,在後邊呢。
我母親把杏兒派到她的身邊,宋燕芳自然明白這個杏兒非同一般,所以她從不不敢把杏兒當婢女使喚,張口“杏兒姑娘”、閉口“杏兒姑娘”,什麼活也不派杏兒去做。就說每天早晨各房各院用的洗臉水吧,宋燕芳都不敢支使杏兒去打,倒是杏兒自己覺得於心不忍了,這才對宋燕芳說:“姨娘可真是寵著我們了,萬一不小心燙著了我們大先生,我們該如何向我們奶奶交代呀。”這樣,杏兒才把打水的活自己攬了過來。
杏兒做多少活,並不重要,杏兒在宋燕芳的房裏,就是在她和我母親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梁,宋燕芳有什麼活,見不著我母親,她就隻能對杏兒說,向杏兒說過了,我母親也就知道了。
一天晚上,宋燕芳讓杏兒教她繡花,杏兒坐在正座上一針一針地繡給她看,宋燕芳就坐在杏兒的身邊,一麵看著,一麵就和杏兒說起了話來:“女孩兒家,誰不希望從小就學著做些女紅,學著繡個花兒呀?可是我們沒有這份福氣。家裏窮,爹媽又沒有良心,早早地就把我們賣給做藝的人學戲去了。若說呢,怎麼不是活一輩子呀,賣藝不賣身就是了麼,趁著好時光積攢下些錢,跟個什麼人,老了,也不一定就會死在街頭的。”
“陪老祖宗看戲的時候,我們也是想,我們這樣的人沒出息就是了,看著人家唱得那樣好,做派得那樣動人,成千上萬地賺著,心裏也是眼饞。再妨有點本事,也不至於做奴才呀。”杏兒似是心不在焉地說著,暗中可是在瞟著宋燕芳,看她到底是不是真地以為自己連個奴才都不如。
“杏兒姑娘可不要這樣說,”宋燕芳湊近著杏兒坐著,更是知心地對杏兒說著,“做奴才和做奴才不一樣,象杏兒姑娘和桃兒姐姐這樣的奴才,是大家奴。你沒聽說過那句話嗎?寧娶大家奴,不要小家女,何況你們又是侯姓人家的丫環,幾年的時間過來,就是半個主子了,再說你們又是奶奶身邊的人,上上下下的人,誰不高看著你們呀。”
“高看著一眼有什麼用?巴不上主子的名份,到頭來,也還是一個奴才,到了年頭,把你送回鄉下去,沒幾年的功夫,人就老了,也就成了窮婆子了。”
“可不敢這樣說。侯姓人家幾輩上的奴才,不全都是不斷的來往嗎?無論什麼時候到了侯家大院,老一輩、少一輩地全都敬重著,比那些敗落的老本家還親近著呢。”宋燕芳這裏指的自然就是侯家輝了。
“侯家輝那樣的人不做好事、沒有人品,誰能敬重他?”杏兒的話裏有話,宋燕芳也就再不往下說了。
“什麼盛呀衰呀、成呀敗呀,能沾上侯姓人家的邊兒,就是前世修下的德。就拿我來說吧,死皮賴臉,低三下四地擠進侯家大院來,圖的什麼?就是一個名份,說金銀財寶,憑我的年歲,憑我這點人緣兒,唱幾年戲,金山銀山地得把我埋起來;圖榮華富貴,不怕杏兒姑娘恥笑,每天下戲之後,這個市長、那個議長的車子就停在戲院門外,隻要我一拉開車門,第二天,我就是個人物兒……”
“你聽聽,多可惜。”杏兒酸酸地說著,嘴邊兒掛著一絲笑意。
“呸!那有什麼用?一文不值。”宋燕芳一揮手,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態,隨之,她又對杏兒說著:“來日怎麼了結呢?凡事不是全要有個了結嗎?金銀財寶,榮華富貴,全都是身外之物,到頭來如何了結?人老珠黃不值錢了,死了都沒個葬身之地,有幾個唱戲的有好下場的?就算是跟了什麼市長、議長,可是人家壓根兒沒拿你當人看。你們大先生拿我當人看了嗎?也沒有……”
“是嗎?我們覺著可是夠可以的了。”杏兒怪腔怪調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