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以哄孩子們玩為樂事,她最愛把孩子拉到自己的身邊,似愛撫一隻貓兒、狗兒似地、撫著孩子的頭發,摸著孩子的臉頰,和孩子們說些一點用處也沒有的話。我奶奶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把我摟在她的懷裏,一隻手不停地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拿我當一隻小狗兒。和我姐姐說話,她就摟著我姐姐的肩膀,一隻手也是不停地撫摸著我姐姐的頭發,拿我姐姐當一隻小貓兒。和杏兒、桃兒說話,說著說著,我奶奶就把杏兒、或者是桃兒的手握在她的手裏了,還不停地摸弄著她們的小手,把她們兩個看得和自己的孩子一樣。
這一天晚上,聽說我奶奶沒出去打牌,我母親就帶著桃兒姐姐過來陪我奶奶說話,當然也沒有什麼要緊的話好說,就是東拉西扯唄,我奶奶說老老年間的事,我奶奶說,我們家原來在積善裏的老宅,有一年鬧狐狸,總聽前院裏一到夜深就有動靜,就象是有人出沒似的。那時候吳三代還是個年青人,他膽子大,有一天深夜,他又聽見前院裏有聲音傳過來了,他提著腳跟,就悄悄地往前院摸。才走過二道門,他就看見前院院當央有一群小老頭圍在一起坐著,似是正嘁嘁喳喳地說著什麼,吳三代步子輕,就一步一步往前挨,走到近處一看,你們猜猜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是一群狐仙在下棋。也是車馬炮地走著,就是棋步不對,老帥擺在河沿上了,卒子卻又擺在老帥的城裏了,噗哧一下,吳三代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你猜怎麼樣?狐仙們連理也不理吳三代,還是亂走棋步。第二天,吳三代把他在夜裏看見的情景告訴了你們的曾祖父,你們的曾祖父就在前院裏的石桌上放了一本棋譜,誰料到了第二天再一看,那本棋譜下邊多了一副棋子,唉呀,有氣性,人家不下棋了。
說著,我母親和桃兒姐姐一起全笑了。
可是就在我母親和桃兒姐姐笑的時候,我奶奶一伸手就把桃兒的手拉過去了,我奶奶一麵還說著老宅裏鬧狐仙的事,一麵就摸弄著桃兒的手,摸著摸著,我奶奶似是有了一點什麼感覺,她把桃兒的手抬起來,又低著頭細細地查看,這一下,桃兒似是緊張了,她立即就把她的手從我奶奶的手裏抽了出來。
“你讓孩子做什麼粗活了?”我奶奶向我母親問著。
我奶奶再糊塗,她也能感覺出來桃兒的手再不似以前那樣柔細了,手指又硬又直,皮膚也粗得成了一層樹皮,不光是沒有染紅指甲,手背上已經有了裂痕,這不是桃兒的手,就是那些做粗活的婆子們的手,也不似桃兒的手這樣粗。
我母親慌了,桃兒去芸姑媽家做活的事,到現在我奶奶還不知道,她雖然也知道一些梁月成家的變化,但她想不到芸姑媽會受苦,更想不到桃兒每天會去梁家做那種粗活。如今真是紙裏包不住火,怎麼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破綻呢?我母親一時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才好,隻是向我奶奶說著:“我房裏會有什麼重活呀?”
倒是桃兒機靈,她立即對我奶奶說:“也是這一陣風野,怎麼才幾天洗手沒擦雪花膏,手背就‘苫’了呢?”
“苫”是天津話,到了秋天,北方的風野,女子的纖手,一不當心,手背的皮膚就變粗了,我們小的時候,洗過臉、洗過手之後,桃兒姐姐總要在我們的臉蛋、或者是手背上塗些雪花膏,就是怕“苫”了我們的皮膚。
“不對。”我奶奶搖著頭說:“風再野,手指不會變硬的,我知道你們有事瞞著我。”我奶奶說著,臉色沉了下來。
當即,我母親就嚇慌了,有事情居然瞞著老祖宗,這也是做媳婦的大膽了,我母親正想著該如何度過這一關,我奶奶又沉著臉向我母親說起了話來,“我說過的,宋燕芳那裏,不能給她派人,寵得她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怎麼就不能自己做點活呢,還想養著她那一雙手唱戲去呀?不能自己做活,就讓她出去。”我奶奶厲聲厲色地說著。
“不是宋燕芳的事,桃兒壓根兒也沒有到小的兒房裏去過。”我母親對我奶奶解釋著說。
“那你是支使孩子幹什麼活了?”我奶奶倒也不是不能讓桃兒和杏兒幹一點粗活,我奶奶有她的規矩,她不允許桃兒和杏兒到前邊和那些傭人們一起做事,男男女女的,多是非。
“老祖宗放心,少奶奶可疼著我和杏兒了。”桃兒向我奶奶說著,一雙眼睛還向我母親望著。
“侯家大院裏有侯家大院的規矩,誰應該做什麼活,誰就去做什麼活,桃兒、杏兒是總和我一起出去的孩子,她們兩個人的手這樣粗,讓親戚們看見又該如何想?人家一定會說,侯姓人家不厚道了,連貼身的孩子都支使去做粗活。”我奶奶向我母親說著。
事到如今,我母親感到實在也是瞞不過我奶奶了,想了一會兒,我母親便對我奶奶說道:“實話對奶奶說了吧,我是派桃兒到姑奶奶家做活去了。”
“芸之家怎麼了?她們不是使喚著好幾個人了嗎?聽說連那個梁小月上學,都有專人替她提著書包。也太不象話了,這樣的孩子怎麼會好好讀書呢?”我奶奶憤憤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