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1 / 2)

蒲鬆齡改寫前人作品有兩個絕招,一是將前人作品點鐵成金,是出新;二是對前人作品另辟溪徑,寫出別樣風情,是求異。聊齋剌貪刺虐、人化虎的小說,古已有之。六朝小說《述異記封邵》《齊諧記薛逍詢》《神仙傳欒巴》都是寫人化虎的故事,特別是《述異記封邵》寫父母官變成老虎吃老姓,很有思想性。《向呆》跟這個故事有一定的關聯,但它更―:接的師承,或者說蒲鬆齡更直接的借鑒來源,是唐代李複言寫的《續玄怪錄張逢》。張逢偶爾投身一段綠草地,就變成了“文彩斕然”的猛虎,因為不願意吃豬狗牛羊,就把福州錄事鄭糾給吃了。張逢恢複人形後,把變虎吃人的奇遇告訴眾人,被鄭糾的兒子聽到,“持刀將殺逢”。

但閑為人化虎食人“非故殺”,故而不了了之。向杲化虎跟張逢化虎的情節幾乎是相冏的,但又是推陳出新的,把一個簡短的怪異故事,變成思想性極強、藝術價值極高的古典小說名作。張逢化虎是奇特的,又是偶然的,張逢遇到他必須變成老虎的情勢了嗎?沒有。張逢假如不到那片草地,就化不了虎;而張逢到那片草地上,完全足無口的的行為。張逢和鄭糾之間也沒有必須食之而後快的仇恨,僅僅是因為變成老虎的張逢嫌吃豬狗之類的肉髒,才把鄭糾給吃了。

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仇恨,被吃掉的鄭糾也沒有什麼劣跡,簡直是個冤鬼。向呆化虎就完全不一樣了。向杲化虎也是偶然的,是道士“以布袍授之”,易袍後“身化為虎”。

但向杲化虎卻是必然和必需的:向杲的哥哥為惡霸莊公子所殺,官府受賄,“理不得伸”;莊公子知道向呆要伏擊他為兄報仇,請了“勇而善射"的焦桐做護衛,向杲要想報仇,不管公私了都沒法了,隻有化成老虎才能把惡謝的腦袋咬下來;又因為人化虎的負荒誕而沒有根據,雖然向呆明地承認“老虎就足我”,莊公子家人卻無奈他何。這樣的複仇,比起手刃仇人來要高明得多,既能報仇雪恨,又能保護己。人化虎,足古代小說的傳統寫法,《冏呆》則是蒲鬆齡運用天才構思而進行的創新。人化虎,成了對付黑暗勢力的法寶。

蒲鬆齡的人虎之變寫得很生動,向杲變成老虎後先是“驚恨”,接著就想,“得仇人而食其肉”,也很好。人化虎的心理寫得妙,虎恢複人形的過程寫得更精彩。向杲化成端芳揭秘《聊齋誌》的猛虎咬死了莊公子,莊公子的保鏢焦桐箭射猛虎,向杲所化之虎被射死,向杲就回到,人間,合情合理。主人被老虎咬死,保鏢射虎一若保鏢不射,老虎不死,向杲就不得生。虎噬仇人後,為箭射殺,向呆恢複了人形,“在錯楚中,恍若夢醒;又經宵,始能行步,厭厭以歸”。

一向呆做虎時,可以用人的思維去認真看守自己的屍體;恢複廣人形後,反而因為從老虎驟變為人而恍惚,從而不能行走,精神萎靡。這一係列動作描繪出一種極度迷惘、錯愕的情態與一種不適應的心理,這是老虎突然恢複人形而不能適應的特殊心理,這樣奇妙的心理,不知蒲鬆齡是如何琢磨出來的!向杲所化之虎被射死,向杲便“恍若夢醒”地回到了人間。

蒲鬆齡自己對這一處理非常得意,他說:“壯士誌酬,必不生返,此千古之所悼恨也。借人之殺以為生,仙人之術何神矣!”一壯士實現複仇的願望,必定是不打算活著回來的,這是千百年來人們為之哀悼和遺憾的事兒。而向罙化虎報仇後,卻借著保鏢殺死老虎之舉而獲得了重生,仙人的逍術是多麼的神奇!《聊齋》點評家但明倫也認為向杲複活這一點寫得特別好,說是“人能虎咽仇人之首,千古快事;死而生借仇人之矢,千古奇情”。

一人變成老虎,把仇人的腦袋咬下來,是千古快蓽;壯士借著仇人的箭射殺猛虎而讓已得到重生,是千古奇情。向呆變虎,是逍士給的布袍起作用,如果向杲仍然再讓道士變虎為人,那就顯得小說家缺少神思,可見,保鏢射虎的情節合情合理。道士將向杲化為虎同然奇特,莊公子保鏢射虎,讓向杲複活則更神奇。與《張迮》虎複人形相比,《向呆》的確高明符多,也意味深長得多。蘇軾題吳道子畫曾這樣拖“出新意於法度之中”,“神妙獨創”。人化虎,是中國古代小說奇思妙想的法度,《向杲》則是聊齋先生根據自己對社會的汄識,運用天才的藝術構思進行的“神妙獨創”。《向呆》是中氹小說史上“人虎換位"最成功的作品。取材於古籍是小說家常做的事,隻有作家的理想主義和藝術天才互相撞擊,才能進發出璀璨的光芒。黑格爾說過:“真正的創造就是藝術想象的活動……最傑出的藝術本領就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