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奴瞧她神情泫然,忙俯身低勸道:“王妃何必悲傷?當今王上對您如此寵愛,不僅有如煙閣供您消暑,還建晴雨樓供您遠眺,以緩家國之思……”
女貴人微微一笑,喃喃吟道:“晴雨閣……昭日華兮,不見歸雲。羲和景兮,雨後有晴。都說風雨之後,方能得見晴日麗色。可是當真熬過世間的風雨,到底還能不能再得到那舊日的情份……”瑾奴掩口失聲道:“昭重公子寫的原來是這個意思麼?難怪您定要那座樓閣叫做……”她向周圍掃了一眼,但見四下無人,神色便恢複如常。
女貴人以手支頤,左肘擱在錦椅的扶手上,石榴色繡金紋的寬大衣袖中,垂下一隻欺雪賽霜的手,指上帶滿各色寶石的戒子。杜宇自幛幕的縫隙中偷偷看去,隻瞥得一眼,便覺眼花繚亂,也不知是來自戒子的金光,還是那如玉的膚光。驀然,他的心弦微微一緊,眼角的餘光中但見她的一根白玉般的食指,在扶手上緩緩劃動。
一豎、一彎……杜宇強忍著那些珠光的剌激,心中仿佛也有一根無形的手指,隨著那根白玉般的食指輕輕劃動……“昭”?他的心弦刹那間繃得鐵緊——“重”?昭重?在聽到那首“高飛高遠,常思常見”的曲子之後,她無意間在扶手上畫下的字,居然是昭重二字?
昭重公子……那侍女反複提過多次的,與他杜宇相貌酷似的人,與這位女貴人,會是什麼關係?才讓她念念不忘?
膚光雪豔,寶光璀璨,仍是令人眼花繚亂。然而杜宇的心中卻突然通透晶瑩,直將一個大膽無比的念頭,照得明明白白、亮堂無比。
誰也不知道,在王妃的鸞儀駐驊神廟的三天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三天之後,那沉默蒼白的神廟侍童,便已經悄然地消失了。廟中的祭司們以為他是大膽逃走了,雖有些隱約的惋惜,卻也不以為意。因為貧窮難以活下去,所以要求前來做侍童的俊美少年,對祭司們來說也並不缺少。
可惜,還沒來得及收用新的侍童,那座山中的神廟,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大火來得突然,自四麵熊熊燃起,物燥天幹,風助火勢,更是分外凶猛,周圍又沒有人戶及時相救,一夜之間燒得幹幹淨淨,廟中所有人都葬身於火場之中。
命運總是黑暗的,如舉目不見指的雨夜。然而,在命運的黑暗與泥濘之中,杜宇終是一步一步,艱難的、然而凶狠不屈地走了過來。與他互相扶攜,並肩走過這一段路的,正是王妃景娥。當年返宮之後,景娥便在宮廷的爭鬥中獲勝,如願以償地當上了魚鳧氏的王後。而他作為後族一黨,也終於如願以償,被任命為國中的上大夫,官至二品。終日高冠牙璋,寬袍華服,揖讓於公侯之間。這一切,雖是因了上天賜給他的容貌,卻也離不開他自己的鑽營與心計。
魚鳧王生命中的最後兩年,一直體弱多病,朝政由王後景娥代攝。杜宇逐漸大權在握,最後一直升作了國相。景娥當初用他,一來固然是因了他出眾的計謀,使得自己終於成為宮廷爭鬥的勝利者;二來也是因了他的容貌酷似自己曾經的楚國情人昭重,到得最後,二人自然也成了情人。魚鳧王重病在床,苟延殘喘,國事政事皆是由景娥與杜宇二人裁斷,便是露出些許端倪,朝中宮裏誰人敢說個不字?
榮華富貴,麗人嬌娃,在杜宇的生命中全部已經得到。偶然在夢中醒來,瞪著蘭萱殿中那珠羅飾就的帳頂,總覺得尚在夢中。身邊景娥鼻息咻咻,睡得酣沉,美麗的麵容嬌豔如花,在珠玉的微光中美得眩目。
她翻了個身,發出低低的夢囈,白玉般的臂膀搭在了他的身上,他立即厭惡地將那條玉臂推下身去,肌膚上竟然起出了一片冷栗。不知為何,在生存的緊要關頭度過去後,他開始對眼前一切感到莫名的厭倦和憤怒。曾經在朝廷爭鬥的血雨腥風中,被自己所淡忘的那個身影,倒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這半生,顛沛流離,境遇奇特。走過許多曲折崎嶇的道路,聽過許多華美端方的曲子,見過許多美若天仙的少女……奇怪,心頭記著的,卻隻有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