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2 / 2)

雖然厭惡江源梁氏卻不得不虛與委蛇,但對最初入宮的梁利,很難說他的心中會沒有絲毫的愛意。永遠記得那個鳳冠吉服的少女,在洞房中所有的人都退去,隻留下他和她的時候;他有些不太自然,她卻突然伸出手來,在頭上一陣亂拔亂拆,把他嚇了一跳。隻到她將所有頭上的珠釵玉珥都弄了下來,胡亂往案上葛啷啷一丟,這才對呆若木雞的他吐了吐舌頭,桀然一笑:“太沉了!頸子都差點壓斷啦!”

那一個羞澀而燦爛的笑容,恍若熟悉而又親切,如同明月的光輝一般;竟連洞房裏懸著的國寶——那顆璀璨奪目的南越夜明珠,都比不上她那一瞬間的笑容明亮。

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輕輕一動。那樣羞澀動人的笑容,亦曾出現在另一個女子的麵容上吧。

他開始嚐試著與她親近,而他登基後國內暗流湧動,也確實需要梁氏一族的大力支持。她年輕嬌憨,活潑靈動,宮中到處都聽得到她格格的歡笑聲,使得他陰鬱已久的心,已仿佛出現了一絲亮光。有的時候,他甚至在心底暗暗地慶幸:當初忍痛送走景娥,似乎尚算值得。

他想過要與她白頭到老,在給她王後應有的尊榮的同時,也給了她作為丈夫的疼愛和縱容。她可憐因偷竊財物將被處死的小宮監長生,他便依言饒了其性命,還賞錢給長生母親治病;她喜歡嬉水玩樂,他便令人專門為她清理了永安渠等十六道引江水入宮中的長渠,並在渠底鋪上彩色的卵石。隻要能看見她那欣喜明亮的笑容,他便覺得此前所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

他漸漸在她的麵前卸下了戒備的心負,有時還會跟她講一點關於自己家族的事跡。她總是乖巧溫順地依偎著他,有時還給他唱歌。她的歌聲清柔而宛轉,帶有蜀中綿軟的餘音,有時竟讓他有了一種錯覺: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所居的那所神廟,跳入了碧綠的郫江水中,聽到那個依在大石邊的女子,輕輕地唱起同樣綿軟而帶有蜀音的歌謠。

直到那一天,杜宇正與梁利在後宮嬉鬧,忽聞上大夫陳謨突然入宮晉見。

蜀中陳氏是名門大族,曆朝以來男子多為高官貴侯,女子多選入宮為妃,先輩中甚至還有一個女子做過蠶叢氏的皇後。國人都說,可惜到魚鳧氏朝時,陳氏嫡係隻有陳謨一子,沒有適齡女子妙選入宮。否則新王杜宇決不會千裏迢迢,自江源梁氏迎娶王後。再者,若宮中有陳氏女子為妃,則景娥未必能被立為王後,那時國相之位、甚至是新王之尊,也就未必輪得上杜宇氏了。

陳謨家世既好,人又極是伶俐,魚鳧王病重之際,他看準時勢,當即投靠了當時的王後景娥;並利用家族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一舉將杜宇推上了蜀王的寶座。因有擁立之功,自然位列上卿,所獲珠玉之賜,更是以鬥車為計,在國中權傾一時。

此時聞陳謨來見,他隻得無奈地站起身來,出外殿相見。

梁利早聞陳謨之名,一時好奇,竟然也悄悄上前,貼在珠簾之後聆聽。

陳謨出口便頗為驚人,原來他此番進宮,竟是要向杜宇求得江、錦、洛、濯、湔五邑,作為自己的封地。這五邑乃是蜀中最為富足之地,出產豐饒,向來便是國業之根本。蜀國與彭國接壤,曆年互有征戰。彭國兵力強悍,隻是物產不足。蜀國若不是靠著這五邑的給養,苦苦支撐,隻怕彭國鐵騎早就長驅直入,踏平江川。如果將這五邑授人,無異於是將國之生機授予他人。

他吃了一驚,沉吟半晌,方才道:“五邑俱為重邑,昔年寡人以國相之尊,才得先王賜了一個錦邑。此時若貿然封於陳卿你,隻怕國中其他大臣略有微言。昨日漁國新近貢了一對玉瓶金杖,頗為華美,陳卿你若喜歡,寡人便賜予給你。”

陳謨微微一笑,道:“王上是將微臣當作是田舍老翁,如此打發便休?”

他暗忍怒氣,怫然道:“上大夫執掌國家刑典,難道不知道國家都有製度麼?為人臣者豈可索求無度,謀取土地浮財?”

陳謨目光逼視不讓:“王上,蜀國的土地都成為了您的,如何舍不得區區五邑呢?臣執掌國家刑典,自然知道為人臣者不可索求無度。謀財者若懲之,囚國母者不知該當何罪?謀國者不知又該當何罪?”

啪!他拍案而起,大喝道:“大膽敢爾!”陳謨亦長身而起,毫無畏懼之色,反而仰天大笑:“王上!不過五邑之爭,需知所失者小,所得者大!”言畢竟不陛辭,徑直揚長而去。

他眼望著那施施然而去的得意身影,兩側太陽穴上青筋不斷暴跳,整個人卻如抽去筋骨一般,再無半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