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利微微一笑,道:“本來是說,小太子一旦到了八歲,便正式登基為王。誰知突然有一天,那個小太子竟然得了暴疾,太醫們還沒來得及被宣進宮去,小太子就夭折了。魚鳧王別無所出,但親族中尚有可繼承者,可是奇怪的是,王後景娥卻力排眾議,一定要當時的國相接受王位的禪讓。所以,王上您就成了新的蜀王,而景娥理所當然地被尊為太後。
作了太後不久,您將我自江源迎娶過來,太後便搬出宮中正殿,移居夏宮如煙閣。後來又思鄉心切,自請回楚,你也派人護送,從此音訊全無。人們都說,王上禮敬前朝太後,將她請到如煙閣居住,原是要奉養終生的。可惜蜀王和太子相繼故去,令她痛徹心肺,這才執意要回到故土楚國。至於她回楚後為何再也沒有音訊,是因為太後她覺得人生並無意趣,所以在深山大澤的某處神廟之中隱居修行,不問世事。
不過奇怪的是,她的宮人瑾奴竟沒有被她帶回楚國。在她走後,瑾奴受不了失去主子的打擊,居然從此瘋癲了。她大冬天的穿著條破裙子,夏日卻裹著爛棉襖,給她好好的東西不吃,卻去跟宮中養著的貓搶吃食。她既瘋了,又再沒有太後寵愛,自然宮中的人拿她當豬狗看待,沒人再去管待她的飯食衣物,她居然也活了下來。隻是可憐啊,那個時候,她才不過二十出頭,看上去卻已如四五十歲的老婦。”
開明的腦海之中,突然浮現出那個老婦人的影子。有一次他奉命在宮中書寫治河奏對,不小心弄翻了筆墨,把竹簡弄得一塌胡塗,便是自己手腕上戴著的一條青玉鏈也沾上了墨跡。那青玉鏈是從小佩戴的,也是族滅逃難出來前,楚國鱉氏留給他的唯一紀念。他十分珍愛,忙命宮人芷蘭拿出去用清水洗濯。
誰知片刻之後,卻聽砰地一聲,然後那芷蘭在殿外尖叫起來,夾雜著一個蒼老濁重的聲音,仿佛在咕噥著什麼,含糊不清。
他有些驚異,出去看時,卻見地上一隻玉盆早摔成數瓣,清水灑了一地。一個鶉衣老婦,亂如飛蓬的頭發髒成結塊,通體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此時卻緊緊地抱住了芷蘭的雙腿,死不放手,指甲縫裏都是黑垢。她的眼睛直瞪瞪地望上去,芷蘭隻駭得尖聲大叫,高高舉過頭頂的左手中,緊緊握著他的青玉鏈,她行動不便,百般地掙她不脫:“瑾奴!你當真是瘋了你!還不快放手?救命!救命哪!”
開明命衛士拉開那老婦人,芷蘭這才脫身跑到他的身邊,潔白的裙上卻拖下了幾條烏黑的爪印。她忙不迭地將青玉鏈送了過來,服侍開明戴上,一邊猶自驚魂不定:“這瑾奴是前太後的侍女,後來太後回楚沒有帶她,她從此便瘋了,剛才從這裏路過,突然打翻了我的玉盆,竟來搶開明大人您的鏈子!”那老婦被幾個膀大腰圓的衛士死死按住,本來還在拚命掙紮不休,此時突然安靜了下來,偏頭看向開明,嘴裏嘟嘟囔囔,也不知在念叨些什麼。
她的臉上汙垢縱橫,但那看向開明的目光卻極清、極亮,仿佛還有些許的溫柔。
那個老婦人,肮髒而低賤。可她年歲不大,又曾是前太後的侍女,料想原也是極出色的人吧?不然,一個瘋癲了的女人,如何會有那樣美的目光?開明有些怔住,一邊任由芷蘭幫自己戴上玉鏈,一邊令人將那老婦帶了開去。
這樣一個與人無爭的瘋婦人,居然是死於梁利的手下?開明幾乎難以置信。
杜宇臉色恢複如常,冷冷道:“一個低賤的宮人罷了,難為你還記得這樣清楚。”
梁利低聲道:“不錯,是我作的孽,我殺死了她。可是……可是……”她的臉上,又浮起那種神秘而哀傷的笑容:“可是我殺她,為的卻是你啊,王上。”
杜宇斜睨著她,夕陽的殘輝落在他的青玉麵具上,反射出慘紅的光芒:“我?”
梁利轉過頭去,似是不想麵對那種剌眼的光芒:“我聽說王上的少年時代,困頓不堪,曾寄居在一座神廟之中。這段往事,王上不曾忘懷過罷?”
“該死!”暴怒的聲音,猛地回蕩在空曠的宮室之中!杜宇衣袖揮舞,狀如瘋狂一般:“住口!你算什麼東西?也來打探我的事情?”梁利的眼中,流露出溫柔憐憫的神情:“英雄不問出處,王上……”
“住口!住口!住口!”杜宇狂暴地衝上前來,但隻覺喉頭一凜,不由得僵直了身子,止住腳步。陡有寒氣直貫而入,那是開明用劍尖已抵住了他的咽喉!可是他額上的青筋,仍在麵具的覆蓋下哏哏地跳動著,心中仿佛有萬丈的波濤湧翻而起!
梁利一動不動,甚至不曾有絲毫的閃躲之意,歎了口氣,轉移話頭:“聽說王上極似楚國的昭重公子,在遇見那時的蘭妃景娥娘娘後,自此一路平步青雲,直到最後成了國相。景娥對王上當真是好,不但對王上您恩寵有加,甚至……甚至……”她更深地歎服一口氣:“甚至於犧牲了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