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1 / 2)

杜宇凝如雕塑一般,怔怔地看著躺在血泊中的女子,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仿佛他的魂靈此時已脫體而去,飛到了另一個縹緲無知的空間。

當初那出身敗落家族的少年,為了自己與家族的命運,將自己奉上了命運的祭壇,用自己一生的情感來殉葬。為了所謂的榮光,他付出的是永不能再得的代價——把少年的愛情、溫暖、信賴……這些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深深地藏在了麵具下。

他修仙問道,煉丹製藥。人人都說他是瘋了,竟然相信巫師們的胡說八道。然而誰能懂得他內心深處的那個小小願望:或許……或許他真的會成為仙人呢,成為仙人之後,他就能去找她,常思常見,永不分離。因為,在他踏遍萬水千山,遍閱世情之後,他終於隱約地意識到:當初的那個水中少女,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誰知,傾盡一生去思念、去追尋的那一個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黑甲軍衝進來的第一刻,看到的是一副奇異美麗的場景。他們的王後喉頭汩汩流出鮮紅的血液,卻被開明相攔腰抱在了懷中。他一見他們進來,刹時便扯下自己外袍,緊緊地覆住了王後的身體。驀然間,有無數金紅的光芒穿破開明那件玄黑的錦袍,四下投射。那光芒如此絢麗多姿,吞吐不定,宛若殘陽晚霞一般,卻又如火動焰,如心泣血。

許多年光陰的殘破碎片,仿佛在無形中緩緩穿透那些金紅色的慘烈光芒,投下往事的陰影痕跡。

那一年,她從水中探出頭來,一眼便瞧見有個黑裳黃衣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山上,張開雙臂,模仿著鳥的飛翔。他從很遠的山嶺上開始起跑,口中發出鳥一般尖利歡快的鳴叫,然後高高地躍起身子,以為自己會象鳥一樣輕盈地掠過天際。

可惜他總是失敗了,一頭紮進山下碧綠的江水之中,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驚得附近的遊魚四下逃竄。

每一次他都是狼狽地從江水裏浮起來,甩甩頭發上的水滴,口中低低咒罵幾句。神情間還有些迷茫,好象在思索自己為何不能飛翔起來一般。她躲在江水裏看他,起初好笑,繼而擔心,到了最後,竟是心中有著濃濃的憐愛與敬佩。

她是江中的飛魚精,生來便與別的魚兒不同,脅下生有一對翅膀,可惜卻不能象鳥兒一樣自由地飛翔。盡管其他的魚都喜歡笑話飛魚一族,可是她卻從不在意。她從不象別的遊魚一樣悠閑樂在,從小便拜別的魚精為師,刻苦修煉道術,不過也是想完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她堅信有一天,飛魚也能象鳥兒一樣飛翔。

在她道術有成的那一天,她終於能用自己的雙翅飛起來,雖然對於一條魚來說,這實在是很沒有必要的。而且呼呼的風吹在沒有羽毛覆蓋的鱗片上,有著剌骨的涼意和不適。可她還是經常飛一飛,不為別的,隻是想飛。

那個少年,與當年的她多麼相象,也有著多麼荒謬而熱烈的理想。

所以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接近他,她看他“飛翔”,為他唱歌,荒廢了自己的道術,一點一點地,把心沉淪了下去,天地之間,仿佛隻有他一個人。

突然有一天,他憑空消失了。她在江水裏等了又等,卻再也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那是一段漫長的時光,每一天都長得象是一年。她常常守著太陽從東邊慢慢升起,又睜眼看著它緩緩西沉。後來她聽說,他棲身的那座神廟,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化為灰燼,所有的人都死在火場之中。他呢?他呢?

小妹春暖勸她,世上男子極多,以水族漫長的生命,她盡可去尋找更俊美可愛的少年。再說,或許他早已死了呢?那麼多人沒有一個逃得出來。可她不信,她還是經常去江中觀望,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當初相遇的情景,作為漫長水族生涯中的一點回味。

那一天,人聲鼎沸,她隻從水裏冒出個頭,卻喜得幾乎跳了出來!是他!是他來了啊!許多人簇擁著他回來,儀仗顯赫,大異從前。他的身量更高了一些,有了一個成年男子應有的穩健輪廓,峨冠華服,眉間卻再不複以前的清朗,沉有極暗的陰鶩。

他摒退了所有的隨從,孤零零地留在山上。他會到水裏來麼?她要不要叫他?她躲在岩石的後麵,心裏又緊張又興奮。

突然,他開始嘬起嘴唇,吹奏著不成曲的調子。那調子斷斷續續,長一聲,短一聲,正是她以前唱過的曲子:“願生雙翼,扶搖雲氣,高飛高遠,常思常見。”然而曲調是歡快的、尖銳的,如山雀一般的嘹亮,穿雲裂石,連風都仿佛為之停駐不去。

他展開長長的繡有黃色雲紋的錦緞垂袖,在風中更象是華麗的鳥兒的翅膀。他便如少時一般,張開雙臂,在山崖上盡情地奔跑歌唱。她的心也隨之歡悅起來,帶著一種莫名的興奮,看著他沿著過去熟悉的道路,一路奔跑向前,在他過去準備“飛”起來的地方停下,足尖稍稍一踮,全身驀然往上一提,做出即將飛翔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