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這些年(9)(1 / 2)

之前,在父親那裏,我從來就沒見過這樣的舊照片。照片出現在我手中,完全是個偶然的機會。我一眼溜過去,就看到了站在後排的父親。要說,照片上的父親跟現在根本不像,跟我過去所記得的父親也不像,但一定是父親的麵孔上有某種東西是我所熟知的,我才可以一眼於眾人中看出是他。我肯定自己沒錯,但還是打電話給父親想確定一下。電話通了,父親說他正在街上走著,我能想來他在小城的街巷快步走路的樣子。父親通常會在早起和午後的時間出門去運動,走走路,甩甩胳膊踢踢腿。電話裏,父親簡短回想了一下當時的事。1986年7月,學校剛放暑假,他接到了一個會議通知,之後,父親是以文代會代表的身份參會的。會後與會人員合了影,但他們並不是每個人都收到了照片……

26年前,我10歲。我的父親還在鄉村中學當老師,每天圍著教室講台轉,圍著學生轉,圍著清貧的生活轉。而我,正是沉迷於玩樂的年齡,不會感受父親的苦與樂。26年後,我從照片上看到了父親的笑臉,正當人生盛年的笑容。現在,我隻能看著照片中父親的笑臉來揣摸他當時的欣喜。那一天,他真是高興啊,從鄉下去到城裏,跟那麼多認識或不認識但一定感覺親切的人在一起,開了會,合了影,說了話,吃了飯,揮手作別,各自再回到往日生活,心中留下美好記憶。時間過去了這麼久,父親心底定然是一直珍藏著那個經曆的,隻是沒對我們悉數說起。如果在某一時間同父親聊起這個話題,他一定會回想很多很多,說很多很多的話,無關緊要的,僅僅是過往那些人事所涉及的,但父親肯定是願意述說的,父親越來越喜歡說起過往了,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事,成為他生活中或明麗或黯淡的風景。說著說著,父親就沉浸進去了,末了,總是長長噓出一口氣。

手中的舊照片我看了好多遍。每看一遍,我的手指都會輕輕摩挲父親的臉龐。這撫摸落在照片上,父親不會感知,別人沒有看見,它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實際,我好久都未曾撫過父親的麵頰了。六年前,父親中風麵癱,在醫院,理療師每天早晚兩次給父親做專業的麵部按摩。出院回家,我學著醫生的手法每天堅持給父親按摩,父親躺在床上,雙目微閉,從表情能看出他正在享受的愉悅。那次病變,在父親身上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這在醫生那裏是少有的例子,我們自是欣喜。之後,父親會偶爾提及我的按摩手法還有點門道。聽著他說話,我又記得一次父親害眼病時,每天要給他點眼藥水,父親通常是斜倚在床邊或半躺在藤椅上,我慢慢撥開他的眼瞼,輕輕將藥水滴好。那樣的時刻,父親一般會輕聲哼唱起來,熟悉的秦腔調子在我們周圍繚繞。等眼睛好起來時,父親說哎呀,一種病痛消失了,一種享受也隨即消失了……我記不得我們姊妹們小時是怎樣纏繞在父母膝下的,隨著長大,我們卻完全改變了表達感情的表麵形式。說不上有什麼不好,但在我,卻總感覺丟掉了其中的一些什麼。父母和我們,我們雙方似乎都遵從了某種約定俗成。哦,我是慢慢明白的,長大以後,我們總是疏於對身體尚為健康的父母表示親昵,跟父母見麵不會擁抱和親吻,甚至很少拉手,習慣把血脈相連的骨肉情分深埋內心,我們總是在一次次錯過,錯過美麗的牽手和溫馨的相擁,直到生命老去……

每次看照片的時候,都牽引我回到一些美好的情境中去。照片上的麵孔,當然不僅僅是父親,不僅僅是我所認識的那幾位,他們,攜帶著往昔陌生的溫暖靠近我,一些碎語,自心底響起,傾訴裏裹擁著人生的憧憬希冀和人間煙火。我盯著那些年輕的容顏,想象著他們那時的工作和愛情,還有某些生活片段。隔著久遠的時光,我想對著照片中的父親表白:這一生相見相伴相守到老的人那麼有限,再見一麵也許太難,而緣分讓我們此生成為父女,擁有的日子,我愛著你喜歡著你欣賞著你。還有,這麼些陌生而溫暖的麵孔,伯伯,叔叔,阿姨,這些稱謂,我可任意喊起,將照片中的你們呼喚,你們斷然不會料想,多年之後,有個晚輩在對著這樣的一張照片,將你們一一打量,猜想,默默自語,並因此陷入某一種深思。

黃昏多麼好

午後,變薄的陽光漫不經心地照著。我們走進楊郎村萬家堡子。屋外,還未退去的春寒依然侵蝕著牆角的衰草,屋頂的瓦楞,院子當中那被壘砌而成的玉米棒子方陣也因蒙了寒意而靜默……屋內暖意融融,衛生香的煙氣在中堂下的方形木桌上繚繞,瓷磚地板泛著陳年的光澤,印有套色大花的床單正適合通鋪土炕,鮮豔的色彩似乎跟躺著的老者不甚相稱。

躺著的人,他是衰老的、病態的,也是安靜的、遲鈍的。可是,當沉睡的神經被某一刻閃現的記憶驚醒,他又是靈敏的、激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