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這些年(9)(2 / 2)

他被兒女幫扶著坐起來,鬆垮的睡衣讓他麵帶了羞赧之色,他伸手左右抓著拉了拉,似乎在向屋內進入的陌生人做著某種解釋。是的,他還病著,剛從醫院回來,麵部有些浮腫,眼神顯得遲緩。

這一個下午,老人並不曾說太多的話,更多像是沉浸在回憶當中。在此世間,無緣謀麵的父親——一個用拋頭顱灑熱血的實際行動踐行革命抱負的萬家男兒,多年之後帶給家族每個人的榮耀,都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對他而言,越來越多的是思念。無以遏製的思念啊,在他經曆過八十七個春秋的身體裏,日夜瘋長。思念長成草,長成樹,長成堡子上空的繁星。在草叢林木中,在繁星點點中,老人努力去想那個在浩如煙海的中共黨史、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上有記載的化名為赫光的身為紅二十四軍軍長的父親。父親,遙遠的無數次在心裏在夢裏喊著的父親。忠魂飄逝,長喚不醒……

我們有些突兀的造訪,實屬不該,但老人沒有怪罪。他一定知道,我們是真誠的。他舒緩的話語,我們的靜默,都是對遠逝的亡靈的追憶和祭奠。往事並不如煙,老人不止一次將目光投向桌上立著的父親的遺像上,那是一張英俊的麵孔,目光炯炯,折射出內心的力量。

老人抬手拭了拭眼睛,低下頭,陷入了沉思。

我悄悄退出屋門,站在院子裏打量四麵高深的堡牆。萬家堡子,它的氣勢已然杳杳,曾經的雄壯大多成為民間曆史話語了。想象被黃土夯實起來的大牆內外曾翻卷著的曆史風雲:區別於尋常人家的殷實,房屋結實,牛羊成群,穀糧滿囤,長短幫工幾十人。更重要的是,這裏走出了一位將軍。看著隱約的遠山,我的思緒遠飄:80年前,河北阜平縣血色夕陽裏,年僅29歲的赫光軍長,他的英靈可曾遊蕩著想找回歸往故鄉的路途?

再回到屋裏,炕上的老人已經穿戴整齊,坐在炕沿邊了。深藍色帽子,紫色對襟綢上衣,黑色褲子,衣服大方合身。原來是我們同去的牛詩人要給老人拍照。老人顯得很高興,盡量坐端了身子。牛詩人相機的鏡頭定格了這個名叫萬延禎老人某一瞬間的表情,他是寧靜的,也是豐富的。

萬延禎,一些人因為赫光將軍而知道了他,也有一些人是因為他而知道了赫光將軍,還有一些人不知道赫光將軍也不知道他。知道或不知道,重要嗎?過去,這些對他重要,太重要了。他幾乎花去了生命的一大部分時光來換取世人對一個化名為赫光的將軍與自己血脈相通的父子關係的認可。那一切,恍然隔世。當真相呈現於世,一切塵埃落定,於他,歲月黯淡了容顏,時光陳舊了青春。他終於明白了父親,他也終於給母親有了交代。生命裏,父親這個稱謂,曾是虛幻和誇張,他自小從母親嘴裏聽得最多的關於父親的情況就是:父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要等著把事業幹成了才回家。他沒有和別的夥伴一樣纏繞在父親膝下的童年,亦沒有被父親的大手撫著叮囑怎麼勤學上進的少年。懵懵懂懂的年紀,知道父親在異地被害,他心生疼痛,卻莫可奈何。讀書、教書育人、尋找父親、勞動改造、尋找父親……這是他大半生為之努力的。現在,他的內心足夠穩妥了。待在堡子裏,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懷想和咀嚼。

他說自己大半輩子就住在萬家堡子裏,在這裏,他覺得踏實安全,有一份念想,有一份寄托。現在年齡大了,他幾乎是足不出戶,堡子寬大而豁亮,他抬頭看看堡牆,繞著牆根走走,坐下來曬曬太陽,看風拂過牆頭的雜草,看偶爾逗留在牆頭嬉鬧的鳥雀,一天就過去了。晚上有時做個夢,夢見不曾見過麵的父親回到堡子裏來了,母親倚在灶屋門上抿嘴笑著……人其實早醒了,可老人閉著眼睛,希望夢境繼續。

稀薄的日光漸逝,黃昏的色彩濃厚了。這一個下午,看萬延禎老人安靜地躺著,又安靜地坐起來,聽他說母親父親,講萬家堡子,過往的那一切重又閃現在我們眼前。窗外的天色在變換,屋內的人,我們感受著彼此的存在,老人拉過我的手輕撫著,說著感謝的話。

他曾有著年輕而狂熱的心,現在,他生命的全部時間就是守候著他的堡子,從日出到日落,看堡子裏季節輪回的變化,聽堡子裏的風吹草動。而他記憶的膠片上,時光回溯蔓延,閃現一派奇觀,他沉浸其中,那是他生命獨有的強烈而深沉的幸福。

我們離開時,萬家堡子完全浸沒在夕陽淡淡的餘暉中了。黃昏深沉如歌。

歲末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