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又有了嗎?”華夫人抬眼問道,她聲音有些顫抖,她從鏡子中看見林小姐正俯下頭,覷著眼,在她右鬢上角的頭發裏翻找著。
“隻有一兩根,”林小姐悄聲答道,“我替您再抿幾下,就看不出來了。”
林小姐又小心翼翼地替華夫人攏了好幾下頭發。
“您看行了嗎?夫人。”
華夫人欠身湊近鏡子麵前,偏著頭,端詳良久,最後用手輕輕地摩挲了幾下她的右鬢,才沉吟著說道:
“就這樣吧,林小姐,謝謝你。”
華夫人走到花園裏,一陣涼風迎麵吹過來,把她的大衣都撩開了。她趕忙將大衣扣子扣上,一麵戴上她那副珠灰的絲手套。園子裏一道夕陽,斜鋪在草坪上,那些朝鮮草草尖子已經泛著點點的黃斑,通到大門的那條石徑上,幾片落葉,給風吹得簌簌地在打轉子。華夫人在石徑上走了幾步,突然一陣冷香,襲到了她麵上來,她回頭望去,看見牆東一角,那一片“一捧雪”開得翻騰了起來,她不由得煞住了腳,若有所思地遲疑了片刻,終於回頭踅了過去。她踱到那畦“一捧雪”眼前,俯下身,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幾十株齊腰的白菊花,一團團,一簇簇,都吐出拳頭大的水晶球子來了,白茸茸的一片,真好像剛落下來的雪花一般,華夫人又湊近一朵大白菊,嗅了一下。人家都說這就是台灣最上品的白菊花了,在新公園的花展還得過特別獎呢,隻是太嬌弱了些,去年種下去,差不多都枯死了,她叫花匠敷了一個春天的雞毛灰,才活過來,倒沒料到,一下子,竟開得這般繁盛起來了。怪道上次萬呂如珠來的時候,這些“一捧雪”剛打苞,她已經抱怨她:華夫人,你這些菊花真的那麼尊貴嗎?也舍不得送我們兩枝插插盆。萬夫人在學日文。萬夫人在學茶道。萬夫人又在學插花了!還是跟什麼京子小姐學的。萬呂如珠——那個女人,也懂得茶道、花道嗎?弄得一屋子的盆兒、罐兒、壺兒、杯兒——都是從日本買來的,她說,現在日本東西做得不知道多麼好!東京戰後不知道多麼繁華!奇怪,現在日本人的模樣兒也變得體麵起來了!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萬大使要外放日本了似的,連走步路,篩壺茶,也那麼彎腰駝背,打恭作揖,周身都沾了東洋婆的腔調兒。難道這些極尊貴的“一捧雪”就任她拿去隨便糟蹋了不成?華夫人掐下一枝並蒂的菊花,一對花苞子顫嫋嫋地迎風抖著,可是她知道萬呂如珠最是個好虛麵子,嘴上不饒人的女人,花苞子選小些給她,恐怕都要遭她哂笑一番呢,“摩登外婆!”好像她自己還未曾當祖奶奶似的。華夫人跨進了那片花叢中,巡視了一番,她看到中央有一兩棵花朵特別繁盛,她走向前去,用手把一些枝葉撥開,在那一片繁花覆蓋著的下麵,她赫然看見,原來許多花苞子,已經腐爛死去,有的枯黑,上麵發了白黴,吊在枝椏上,像是一隻隻爛饅頭,有的剛萎頓下來,花瓣都生了黃鏽一般,一些爛苞子上,斑斑點點,爬滿了菊虎,在啃齧著花心,黃濁的漿汁,不斷地從花心流淌出來。一陣風掠過,華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夾著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爛後的腥臭,她心中微微一震,她仿佛記得,那幾天,他房中也一徑透著這股奇怪的腥香,她守在他床邊,看著醫生用條橡皮管子,插在他喉頭上那個腫得發亮,烏黑的癌疽裏,晝夜不停地在抽著膿水,他床頭的幾案上,那隻白瓷膽瓶裏,正插著三枝碗大一般的白菊花,那是她親自到園裏去采來插瓶的。園裏那百多株“一捧雪”都是棲霞山移來的名種,那年秋天,人都這樣說,日本鬼打跑了,陽澄湖的螃蟹也肥了,南京城的菊花也開得分外茂盛起來。他帶著他的軍隊,開進南京城的當兒,街上那些老頭子老太婆們又哭又笑,都在揩眼淚,一個城的爆竹聲,把人的耳朵都震聾了。她也笑得彎下了身去,對他說道:“歡迎將軍,班師回朝——”他挽著她,他的披風吹得飄了起來,他的指揮刀,掛在他腰際,錚錚鏘鏘,閃亮的,一雙帶白鋼刺的馬靴踏得混響,挽著她一同走進了園子裏,他擎著一杯白蘭地,敬到她唇邊,滿麵笑容地低聲喚道:芸香——滿園子裏那百多株盛開的“一捧雪”,都在他身後招翻得像一頃白浪奔騰的雪海一般。那年秋天,人人都說:連菊花也開得分外茂盛起來——
“夫人,車子已經開出來了。”
華夫人抬起頭來,她看見老花匠黃有信正站在石徑上,白眉白鬢,抖瑟地佝著背,手裏執著一柄掃落葉的竹掃帚。華夫人遲疑了一下,又隨手掐下一枝菊花,才從花叢裏跨了出來,往大門走去,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擁在她胸前。
“黃有信——”華夫人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是,夫人。”黃有信停下掃帚應道。
“你去把那些菊花修剪一下,有好些已經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