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賴夫人便把餘參軍長推到了鑼鼓那邊。餘參軍長一站上去,便拱了手朝下麵道了聲“獻醜”,客人們一陣哄笑,他便開始唱起《霸王別姬》中的幾句詩來:“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一麵唱著,一麵又撩起了袍子,做了個上馬的姿勢,踏著馬步便在客廳中央環走起來。他那張寬肥的醉臉脹得紫紅,雙眼圓睜,兩道粗眉一齊豎起,幾聲呐喊,暗嗚叱吒,把伴奏都壓了下去。賴夫人笑得彎了腰,跑上去,跟在餘參軍長後頭直拍著手,蔣碧月即刻上去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不停地尖起嗓子叫著:“好黑頭!好黑頭!”另外幾位女客也上去跟了她們喝彩,團團圍走,於是客廳裏的笑聲便一陣比一陣暴漲了起來。餘參軍長一唱畢,幾個著白衣黑褲的女傭已經端了一碗碗的紅棗桂圓湯進來讓客人們潤喉了。
竇夫人引了客人們走到屋外露台上的時候,外麵的空氣裏早充滿了風露,客人們都穿上了大衣,竇夫人卻圍了一張白絲的大披肩,走到了台階的下端去。錢夫人立在露台的石欄旁邊,往天上望去,她看見那片秋月恰恰地升到中天,把竇公館花園裏的樹木路階都照得鍍了一層白霜,露台上那十幾盆桂花,香氣卻比先前濃了許多,像一陣濕霧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麵上來。
“賴將軍夫人的車子來了。”劉副官站在台階下麵,往上大聲通報各家的汽車。頭一輛開進來的,便是賴夫人那架黑色嶄新的林肯,一個穿著製服的司機趕忙跳了下來,打開車門,彎了腰畢恭畢敬地候著。賴夫人走下台階,和竇夫人道了別,把餘參軍長也帶上了車,坐進去後,卻伸出頭來向竇夫人笑道:
“竇夫人,府上這一夜戲,就是當年梅蘭芳和金少山也不能過的。”
“可是呢,”竇夫人笑著答道,“餘參軍長的黑頭真是賽過金霸王了。”
立在台階上的客人都笑了起來,一起向賴夫人揮手作別。第二輛開進來的,卻是竇夫人自己的小轎車,把幾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著程參謀自己開了一輛吉普軍車進來,蔣碧月馬上走了下去,撈起旗袍,跨上車子去,程參謀趕著過來,把她扶上了司機旁邊的座位上,蔣碧月卻歪出半個身子來笑道:
“這輛吉普車連門都沒有,回頭怕不把我甩出馬路上去呢。”
“小心點開啊,程參謀。”竇夫人說道,又把程參謀叫了過去,附耳囑咐了幾句,程參謀直點著頭笑應道:
“夫人請放心。”
然後他朝了錢夫人,立了正,深深地行了一個禮,抬起頭來笑道:
“錢夫人,我先告辭了。”
說完便利落地跳上了車子,發了火,開動起來。
“三阿姊再見!五阿姊再見!”
蔣碧月從車門伸出手來,不停地招揮著,錢夫人看見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鐲子,在空中劃了幾個金圈圈。
“錢夫人的車子呢?”客人快走盡的時候,竇夫人站在台階下問劉副官道。
“報告夫人,錢將軍夫人是坐計程車來的。”劉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姊——”錢夫人站在露台上叫了一聲。
“那麼我的汽車回來,立刻傳進來送錢夫人吧。”竇夫人馬上接口道。
“是,夫人。”劉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竇夫人回轉身,便向著露台走了上來,錢夫人看見她身上那塊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雲似的簇擁著她。一陣風掠過去,周遭的椰樹都沙沙地嗚了起來,把竇夫人身上那塊大披肩吹得姍姍揚起,錢夫人趕忙用手把大衣領子鎖了起來,連連打了兩個寒噤,剛才滾熱的麵腮,吃這陣涼風一逼,汗毛都張開了。
“我們進去吧,五妹妹。”竇夫人伸出手來,摟著錢夫人的肩膀往屋內走去,“我叫人沏壺茶來,我們正好談談心——你這麼久沒來,可發覺台北變了些沒有?”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側過頭來答道:
“變多嘍。”
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她又輕輕地加了一句: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