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嶔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幾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曆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夥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地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了兩千多年的孔製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係,又沒有堅定的意誌力,當孔製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極權懷抱,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複興’,我認為,這隻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複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起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夥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嶔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幹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麵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得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地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發宮女,拚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餘教授幾乎抗議地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宋藩鎮製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裏,大概隻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餘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嶔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的了。”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餘教授喃喃地重複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裏,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隻保暖杯,十分吃力地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隻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裏滲出來。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餘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餘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餘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裏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餘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地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地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餘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
“你不知道,嶔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地拍了餘教授一下。
“嶔磊,你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