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的《台北人》英譯本,主要對象是英美人士,多數是對中國文化文學有興趣的美國大學生,對《台北人》中的人物身份不一定弄得清楚,為了避免誤解,我們便選了其中一篇篇名作為書名:Wandering in the Garden, Waking from a Dream: Tales of Taipei Characters。譯回中文應該是:《遊園驚夢:台北人物誌》。這本書在印大發行了十來年,後來絕版了。兩年前,又因高先生的引薦,香港中文大學有意將《台北人》出中英對照版。隔了將近二十年,我們這個“翻譯團隊”一下子又忙碌起來,於是高先生、佩霞與我,三個人各在一方,電話、傳真又開始來來往往,一瞬間的錯覺竟好像重回到從前的時光,高先生與佩霞對這本書的熱情絲毫未減,我們把整個本子從頭過濾一遍,做了若幹修正,因為是中英對照,兩種文字並排印行,更是一點都大意不得,有什麼錯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們的團隊這次加入了一位生力軍,中大出版社的黃小華女士,她是一位心細如發(高先生語)的一流編輯,給我們提出不少寶貴意見,製作這本中英對照版,黃小華功勞很大。最後剩下封麵設計,我去向至交好友奚淞借來一幅紅山茶,茶花已開到極盛,風華穠麗中不免有些淒愴,倒合乎書中的人物身世,這是奚淞“光陰係列”中的極品。我的第一版晨鍾出版社印行的《台北人》,封麵就是請奚淞設計的,畫了一隻翩翩展翅飛向那無處的鳳凰,那是一九七一,已近三十年前。
香港是華人地區英文程度最高的地方,大學裏普遍設有翻譯中心,台灣的大學近年來也紛紛成立翻譯係所,可見翻譯工作在華人地區愈來愈受到重視。《台北人》中英對照本的讀者就不再限於美國大學生,而應擴及港台等地對翻譯有興趣的人士。可以想見,這個版本也一定會受到更嚴格的眼光來審視,往細節裏挑挑,我相信必然也會挑出來一些可以改進的地方。文學作品的譯本恐怕沒有最後定稿這回事,世世代代都可能有新譯本出現,不過有一定成績的舊譯本也必會在原作品的翻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翻譯對於文化交流的影響毋須贅言,聖經英譯、佛經中譯可以改變整個文化。不知道曾否有人深入探討二十世紀初期林紓那些西洋翻譯小說對中國社會、中國讀者產生過多大的衝擊,我想可能不亞於後來居上的好萊塢電影。林琴南一句外文不識,與人合作用文言翻譯,一麵譯,一麵自由發揮,居然迻譯出近兩百種西洋小說,這不能說不是中國翻譯史上一大奇跡。據說當年他譯小仲馬一本《茶花女遺事》就曾經賺取過多少中國讀者的眼淚。我記得我在台大的法文教授黎烈文先生,他本身也是一位翻譯名家,譯過多本法國小說,就曾大大讚賞《茶花女遺事》的中譯書名,說林琴南譯得漂亮,如果“La Dame aux Camélias”譯成“茶花太太”,豈不大煞風景。的確,翻譯的巧妙就在這裏,一個女字,盡得風流。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二〇〇一年一月二日《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