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過後,打更的蔣老伯路過汴河,聽到一陣動聽的樂曲聲。他覺得奇怪,這附近並沒有勾欄瓦舍,河上也沒有畫舫經過,哪來的聲音?
他循聲找了半天,最後判斷出,聲音來自附近一座石橋底下。這下他更奇怪了,橋底石階上空無一人,隻有一幅被撕成兩半的卷軸,卷軸的一半還泡在水裏。他拿起卷軸,隻見紙張滴水未沾,而且樂曲聲好像就是從這卷軸中傳出來的。
蔣老伯疑惑地將卷軸打開,他揉了揉眼睛,嚇得差點昏過去。等他反應過來,丟下卷軸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默念阿彌陀佛。真是奇了怪了,這年頭怪事連連,連畫都能成精!
跑了幾十步,蔣老伯慢慢停了下來。他做更夫多年,怪事見得多了,膽子也比尋常人大很多。剛才他打開卷軸,乍一看畫裏的東西會動,確實嚇壞了。但仔細想想,這幅畫遇水不濕,還能發出聲音,說不定不是妖邪而是件寶貝呢。
想到這些,蔣老板又折回去,拿起卷軸仔細查看。這一看他便確定,是寶貝沒錯了!畫雖然被撕成兩半,但完全不影響它的價值。他讀書不多,他兒子卻滿腹經綸,拿回家給兒子看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到了家,蔣老伯興致衝衝地把兒子叫醒:“玉書,玉書你醒醒。”
蔣玉書睡得迷迷糊糊,看見父親的臉近在咫尺,詫異:“爹?你怎麼現在就回來了?”以往父親都是要到天亮才能回家休息的。
“快起來,看看這個寶貝。”蔣老伯從懷中掏出卷軸。
蔣玉書打開一看,頓時睡意全無。這是一幅會動的畫,畫中世界栩栩如生,和他在汴京城裏見到的景象別無二致。
“爹, 我是不是在做夢?”蔣玉書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生疼。看來不是夢。
這幅被撕成兩半的畫有點奇怪,一半畫的是白天,一半畫的是晚上,拚起來卻正好嚴絲合縫。他細細查看,竟然在上麵看到了他的心上人,邱嵐月。
“嵐月?這不是嵐月麼!”他指著夙圖中的某處,“爹你快看,是嵐月。”
蔣老伯一點都不驚訝,他早就看到了。他指著夜圖:“不止有嵐月,這還有你呢。”
蔣玉書順著父親指著的地方看,果然,這不是他麼!
“我本來以為是有人丟失的,可是看到畫上有你和嵐月,我就想,或許是連老天爺都覺得我們蔣家太倒黴了,心生憐憫,所以賜給我們一件寶貝。”
聽父親這話,蔣玉書歎了口氣。
蔣家從前雖算不上特別富裕,但在滄州老家有間鋪子,父子倆做點小本生意,日子過得還算不錯。誰曾想蔣老伯在進貨路上遭遇山匪,貨被劫了不說,人也被扣了。蔣玉書四處奔波疏通關係,最後將鋪子賣了,總算換回父親一條命。
曾經是蔣家鄰居的邱家就不同了,就在邱老伯被山匪扣押那一年,邱嵐月的兄長邱禹考中了進士,後來又得到了禮部尚書的賞識,在他手底下當職。兩年後,邱家舉家遷往汴京。
蔣玉書放不下青梅竹馬的邱嵐月,也帶著父親搬到了汴京。不過不同往日寬裕,他們隻能住在外城最偏僻的巷子裏,節衣縮食以度日。蔣老伯靠打更賺點小錢,蔣玉書白天在萬象書局做幫工,晚上懸梁苦讀,為的就是能在今年貢院考試中高中。
蔣玉書母親去世得早,他有任何事都會跟父親商量。比如,他和邱嵐月自幼訂親,但邱家父母看不上他,如今根本不承認這樁婚事了。邱禹的官職不算大,可是邱家跟現在蔣家一比,已是雲泥之別。他能明白邱家父母的想法,人往高處走,換了誰都一樣。
邱嵐月生辰在八月底,過了這個生辰她就十七歲了。蔣玉書聽說,邱家正在給她議親。若他能高中,邱家父母還有可能會高看他一眼,可萬一他落榜,他和嵐月怕是再無機會。
“爹,你放心,今年科考我一定會考中的,到時候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好孩子,你每日看書太累了,快睡吧。至於這畫的事,明日再說。”
“這畫一看就不普通,萬一真的是有人遺失在那兒呢?爹你在哪裏撿到的,明日我去附近看看,會不會有失主尋找。”
蔣老伯搖搖頭:“這畫被人撕成兩半,還扔在水裏,應該不像是意外遺失。”
“丟水裏?”蔣玉書將畫反複翻看,並未發現有沾水的痕跡。
蔣老伯知道他有疑慮,把畫遇水不濕的事跟他說了一遍。這下連蔣玉書都不得不相信,或許這畫真的跟他有緣。要不然怎麼偏偏大半夜被他父親撿到,而且畫上還有他和嵐月。
畫既然已經被撕成兩半,蔣玉書想,幹脆把其中一半送給邱嵐月,當做他們的信物。三日前在劉家茶鋪,他曾向嵐月許諾,考中之後馬上去邱家提親,早日娶她過門。以他的學識,他有信心能在這次科考中嶄露頭角。
送蔣老伯回房後,蔣玉書安心地去睡了。夢裏,他看到了自己考中了進士,坐著高頭大馬去邱家提親;鞭炮聲中,邱家笑臉盈盈地送邱嵐月出嫁,他掀起了邱嵐月的紅蓋頭……
天氣漸漸炎熱,蔣玉書在邱家後巷的小門外等候半天,出了不少汗。也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緊張,每次來邱家他都有種無形的壓力。
門終於開了,邱嵐月的侍女琉璃悄悄伸出腦袋看了許久,確定沒別人,這才放心讓邱嵐月出來。她心有餘悸,前幾日邱嵐月跑出門和蔣玉書去茶鋪聽說書,不知被哪個嚼舌根的告到夫人那兒去,夫人可沒少罵她。
“姑娘,千萬別耽擱太久啊,我在這兒幫您守著。”琉璃再三叮囑,“一炷香時間後您必須回來,不然被夫人知道我又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知道知道,放心吧。”邱嵐月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出了門。
“嵐月——”
“玉書——”
才幾日沒見,小情人仿佛分別了幾年一樣,眼中盡是望眼欲穿的思念。
蔣玉書拉著邱嵐月的手:“我剛聽說你母親要給你議親了,可有此事?”
邱嵐月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去, 不聲不響點點頭。她眼中淚光閃爍:“所以玉書你一定要考上,我不想嫁給別人,除了你我誰都不嫁!一想到要跟我不認識的人過一輩子, 我會瘋掉的 。”
“我答應你。”蔣玉書信誓旦旦, “那日在茶鋪我說過的話全部算數,我一定可以考中,相信我。”
“我信你。”
二人執手相望,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對了。這個給你。”蔣玉書拿出半卷畫,遞給邱嵐月。
邱嵐月正要打開看,蔣玉書摁住了她的手:“先別看。這畫有些奇特,待會兒看到畫裏麵的東西,你千萬別害怕。這是件寶物呢。”
卷軸緩緩打開。饒是事先得到了蔣玉書的提醒,邱嵐月還是被畫中景象驚呆了。這哪像是畫,分明是將汴京城裝進了卷軸啊!
“這是?”
“是我父親無意中得到的寶物,可惜已經破成兩半,一半畫了夜晚,一半畫了白日,就是你所看到的這半幅。”蔣玉書解釋,順便指著畫中的“邱嵐月”給她看:“這畫中人長得很像你,我那半幅中也有長得像我之人。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是上天的安排。你我就以此畫為信物,我蔣玉書對天起誓,待我高中之日,定會娶你過門。”
邱嵐月盯著畫中那人看了許久,她覺得蔣玉書說得不對。畫中人豈止是像她,分明就是她!如果不是這作畫之人本就認識他們並且有異於常人的本領,那隻有一種可能,這真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珍寶。
她還有一肚子疑問,本想問清楚些,琉璃匆匆忙忙跑出來,拉著她就走:“姑娘快走,夫人往這邊來了,咱們得趕緊快回去。”
“玉書,我等著你,你一定要考中啊!”邱嵐月一步三回頭,“你要記得對我的承諾,我等你,等你——”
聲音漸漸遠去。
蔣玉書重重歎了口氣。邱嵐月對她情深義重,他定不能辜負她。
他望了一眼邱府的高牆大院,轉身朝萬象書局的方向走去。今日書局活多,他是抽空跑出來的,得趕緊回去才是。
邱嵐月回到房中,忙不迭地打發琉璃出去。她關上門,開始細細觀察藏在懷中的半幅畫。蔣玉書說得沒錯,這果然是件寶物。以她的聰明才智,早在見到畫的第一眼就想到了,蔣玉書其實完全可以將兩半卷軸送給她父親。父親喜愛書畫成癡,若是見到此寶貝,一高興,說不定就同意他們的婚事了。可是蔣玉書沒有這麼做,他記著對她的承諾,會考中進士,風風光光娶她過門,不投機取巧,也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月兒,月兒你在裏麵嗎?”邱夫人扣門。
邱嵐月趕緊將畫藏在被子底下,整理了一下儀容,佯裝鎮定去開門。
“娘?有事嗎?”
“你這孩子,沒事娘就不能來看你了麼?”邱夫人拉著她坐下 ,慈愛地捋捋她的頭發 ,“還在生娘的氣呢?”
“沒有。”
“就你這樣還想瞞過我?你心裏有氣我和你爹都知道,可我們也是為你好啊。你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怎麼能總是跑出去見蔣玉書那小子。且不說他們家現在沒落成什麼樣了,你可是堂堂禮部員外郎的親妹妹。這事要是傳出去,我還怎麼為你議親啊!”
邱嵐月反感:“娘!你怎麼又提這事?我都說了我還不想嫁人!”
見她這態度,邱夫人生氣了:“說什麼傻話,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我就是不想嫁嘛。”
“這可由不得你,趁著我還有心情跟你好好說,收起你的小脾氣。”
邱夫人一生氣,邱嵐月立刻不吭聲了。她母親素來嚴厲,她越反抗母親越來勁,這種時候她還是識時務些比較好。萬一把她惹毛了,以後就算蔣玉書考中,她也不鬆口就糟了。
“我讓你哥從他和同僚中打聽了一番,物色了幾個好人選,情況都寫在這兒呢 ,過來看看。”
邱嵐月不情願地接過邱夫人遞來的一遝紙,隨意翻看一番。品頭論足:“這個不喜歡,年紀太大了。還有這個,原配病逝,讓我當填房給他帶孩子?想得美!”
“你說的這個王大人可是從四品,朝中年紀輕輕就有此成就的人可不多。而且他娶你那是續弦,你嫁過去是正房,不委屈。”
“反正我不喜歡。”
“好好好,那就再看看其他的。”
折騰半天,好不容易送走邱夫人,邱嵐月總算鬆了口氣。她重新關上門,趴在床上繼續看畫。
她才不要嫁給那些人!在她心裏,除了蔣玉書沒有人配得上她。母親也真是小看人,蔣玉才華橫溢,高中是早晚的事!遲早有一天爹娘都會對蔣玉書刮目相看的。
“玉書,你一定要爭氣,高中之後來娶我過門。”她喃喃低語,慢慢睡了過去。
她睡著後,一縷凡人無法看見的氣息從她身上飄出,漸漸入了畫裏。
萬象書局內,蔣玉書手上忙碌著各種活,腦子裏卻還想著家中的半幅畫。他一開始是想將夜圖送去給邱嵐月,夙圖留在自己家的,這樣他也好睹物思人,以解相思之苦。可後來他發現,夜圖中的汴河畔畫了一株五彩的花,隻要一刮風這株奇怪的花就會飄出樂曲聲。無論打開還是闔上卷軸,樂聲都不會斷。邱家父母一向對邱嵐月看得緊,萬一他們聽到樂聲,發現畫的秘密就糟了。
“希望嵐月能好好保存那半幅畫,等我考中,兩半畫合二為一之時,就是我向嵐月提親之日。”他暗暗下決心。
“玉書,來客人了,好好招呼著。”掌櫃喊他。
蔣玉書迎了上去。來人他見過幾次,是位年輕貌美的姑娘。這姑娘是萬象書局的常客,出手闊綽,談吐不凡,書局中的人都喊她三姑娘。
“三姑娘又來啦。今日想淘些什麼書,我幫你找找。”
靈夙莞爾:“我隨便看看。雲黛姑娘呢,怎麼沒見她?”
雲黛是萬象書局老板施先生的獨生女,以往得了空她會來書局幫著打理生意。不過她不是很喜歡汴京的喧囂,昨日就收拾東西去城郊莊子裏小住了。蔣玉書如實回答了靈夙。他記得,這位三姑娘好像跟雲黛姑娘很投緣,每次碰麵都有說有笑。
“噢。你去忙吧,有事我喊你。”
蔣玉書做了個揖,退下。
靈夙隨意拿起一本舊筆記,翻了翻。她忽然想起什麼,抬頭衝蔣玉書的背影看了幾眼。蔣玉書有點不一樣了,前幾日在劉家茶鋪見著他和邱嵐月,他還是平和的,今日卻生出了執念。
“嘖,又是一對癡情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