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益加重的白色恐怖中,革命黨人仍然陸續潛入廣州。這些年輕人,大多數不是廣東本地人,不懂粵語,而且許多人穿著西服或學生裝,言行殊異,特別惹人注意。4月23日,黃興寫下“本日即赴陣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殺賊”的絕筆書,離開香港潛入廣州,統一指揮越來越多的“選鋒隊”。
林覺民一行人也在此時到達香港。4月24日,林覺民夜宿香港臨江樓。當天夜裏,林覺民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窗外,香江之水緩緩流淌,倒映著一輪皎月。林覺民觸景生情,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家鄉福州的馬江,飄回了老街的家裏。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入門穿廊,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的一個房間就是林覺民和妻子陳意映的臥室。這對小夫妻在裏麵雙宿雙棲。“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他和愛妻“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陳意映對丈夫愛意深重,難舍難分。林覺民東渡日本,她也永夜長開眼,日夜思念。林覺民回家,她多次提及要隨丈夫遊學。林覺民都婉拒了,現在想想,夫妻二人在一起的時間真是太少了。如今,妻子懷胎八月,讓林覺民如何割舍得下。
四五年前,林覺民曾對妻子說:“相比我死在你前麵,我更希望你先我而死。”陳意映聞言生氣,經林覺民一再解釋才消減怒意。林覺民的本意是妻子嬌弱,擔心她經受不起喪夫之痛,林覺民當時就怕自己先她而死,將悲傷與痛苦都留給妻子,於心不忍,所以寧願愛妻先死,讓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的悲苦。可惜,如今林覺民就要衝入刀光血影,在死亡的懸崖邊徘徊,想必要先愛妻而死了。林覺民在心中默念:“愛妻,吾真不能忘汝也!吾誠願與汝相守以死。”
給家人留言吧!林覺民起身,提筆寫遺書。首先,他給年老的嗣父寫了一紙短信:“不孝兒覺民叩稟,父親大人,兒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補於全國同胞也,大罪乞恕之。”父親辛勤持家,支持自己留學深造,卻要承擔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更要承擔今後家庭的困頓。林覺民想到此就心痛,但如果自己的死能夠“大有補於全國同胞”,便隻能咬牙請求老父親諒解了。
對妻子,林覺民有太多的話要說,卻幾次“不能竟書而欲擱筆”,不知道如何下筆。他在筆端沾滿了愛意柔情,字斟句酌,怕妻子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寫到最後“淚珠和筆墨齊下”,直到天色將明才停筆。
在這份寫在手巾上的千字長文中,林覺民深情地表白對妻子的愛,表達了舍家為國的決心乃是由愛而生。“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司馬青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古人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林覺民希望愛妻能夠理解“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啼淚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他繼續寫道:“吾誠願與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汙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離散不相見,徒使兩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試問古今來幾曾見破鏡能重圓?則較死為尤苦也。將奈之何?今日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人之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鍾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
林覺民還內疚地說:“吾家後日當甚貧,貧無所苦,清靜過日而已。”
和著淚水寫完遺書,林覺民不忍再讀,將兩封家書委托給友人,囑咐“如果你聽到我死訊,勞把信件轉到我家”。隨後,他毅然決然地趕赴廣州城。
來到廣州,林覺民看到了舍小家為國家的同誌們:這裏有34歲的同鄉、出身清朝高官家庭的日本大學畢業生林文;25歲的同鄉、曾在日本學習陸軍的方聲洞;在閩江口炮台任職、毅然辭別病重的父親及妻子參加起義的馮超驤,當時31歲;26歲體格魁梧、慷慨善鬥的會黨人士劉元棟;四川陸軍速成學校畢業、遊曆南北的清軍軍官饒國梁;福建連江縣丹陽鎮農民、30歲的陳發炎和29歲的陳清疇;40多歲出身廣東少林寺、教拳為生的李德山;23歲的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生陳與燊;年僅17歲卻參加過之前鎮南關起義、欽廉上思之役的越南華僑遊壽;廣東嘉應(今梅縣)人、19歲的木材商子弟周增;30歲的小學教師饒輔廷和南洋華僑、中學教師林修明;20歲的華僑、耶穌會傳教士李炳輝,30多歲的華僑陳文褒……大家真正是來自五湖四海,之前的人生軌跡相差巨大,在廣州,在這座春意正濃的五羊城中,大家的人生軌跡都彙集到了一點上:廣州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