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易幟(1 / 3)

革命爆發,社會動蕩不安。位於長江三角洲地區的滬寧杭三地的走向,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以上海為中心,包括浙江、江蘇二省的滬寧杭地區,聚集著中國最密集的人口、最發達的經濟和最傑出的文人。這裏有虎踞龍盤的漢族古都江寧(今南京),被清朝推翻的明朝當年就是在此開朝建國的;有享有“人間天堂”美譽的魚米之鄉蘇州、杭州;還有最先開埠、極速膨脹起來的遠東大都市上海,生機勃勃的十裏洋場吸納著來自五湖四海的輕狂夢想和冒險精神。對於每個中國人來說,揚州二十四橋的明月夜,姑蘇城外寒山寺的夜半鍾聲,點綴著桃花、鱖魚、白鷺的西塞山和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新安江,都是從啟蒙時起就注入血液的記憶。這裏是所有中國人的文化故鄉,是中華文明皇冠上的明珠。

從唐宋開始,長江三角洲就是朝廷的賦稅重地。南宋年間,“蘇湖熟、天下足”,太湖流域成為整個中國的糧倉。而中國經濟中心的地位在此生根,再未移動。蘇州城內外那些一步一景、美輪美奐的園林,默默向人宣示著,所謂的文化是長年累月的沉澱和積累,是建立在物質和精神雙重基礎之上的。發展到清朝,不僅朝廷的賦稅仰仗東南,北京城裏百萬親貴、官民、兵將的衣食都仰仗於東南地區一點一滴的漕運輸送。因此,東南滬寧杭地區的歸屬,不僅關係到中央王朝的生死,更意味著一個政權能否在思想文化上為中國人所接受。

正因為如此,清朝在滬寧杭地區的統治力量,僅次於京畿重地,非常強大。在江蘇,兩江總督張人駿駐紮在南京,江蘇巡撫程德全駐紮在蘇州,統帥有強大的巡防營和軍警。南京還有江寧將軍鐵良率領的八旗駐屯軍、江南提督張勳率領的江防營和徐紹禎統製的新軍第九鎮。在浙江,浙江巡撫增韞統帥巡防營和新軍一協,杭州將軍德濟轄有八旗駐屯軍。三座重鎮,清軍兵力各自數以萬計。上海因為行政級別較低,除舊巡防營外沒有駐紮大批清軍,但清朝在此機構重重,各部門都有各自的武裝力量。海軍會有軍艦不定期停泊,江南製造局不僅生產軍火而且自身防守力量也很強大,水警、商團等新興的武裝也受官府控製。

武昌起義爆發後,上海、南京、杭州、蘇州各地官吏,神經高度緊張,密切防範本地革命黨人的動向。江南製造局加快軍火生產,裝備清軍,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

當富庶之地麵臨戰火威脅,東南地區的立憲派坐不住了。和經濟實力一樣,東南地區的立憲勢力也在全國居首,他們橫跨傳統的儒商、士紳和近代資本家、社會活動家多重身份,擁有豐厚的產業。江蘇的張謇、浙江的湯壽潛都是國內立憲派的領袖。他們和傳統體製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為了防止戰火破壞經濟,立憲派在武昌起義爆發初期是反對革命的。比如張謇就擔心“秩序一破,不可回複”,勸說兩江總督張人駿出兵協助鎮壓武昌起義。張人駿可能是覺得東南地區比武昌更加重要,按兵不動,把眼睛盯死在自己的轄區。10月底11月初,多個省份宣告獨立,革命形勢席卷全國,張謇等人傾向革命的因素蓋過了保守的一麵,趨向起義。和譚延闓等獨立省份的立憲同誌一樣,張謇等人有能力、有聲望,更有意願參與新的政權。江蘇巡撫程德全和立憲派走得很近,張謇等人就密切聯係他,希望他能夠反正。浙江的立憲派在參加巡撫增韞召開的官紳會議時,也公開呼籲巡撫大人帶頭“獨立”,爭取主動,免得革命黨人奪取政權,對大家都不好。程德全、增韞兩人都連連搖頭,不願意宣布獨立。立憲派們也沒有更深一步的行動,隻能搖頭散開,靜候局勢發展。這是1911年11月初的情況。

舊體製的力量有多強大,革命的力量就相應有多強大。別忘了,滬寧杭地區是開風氣之先、經濟最為發達的地區,也是新興社會力量最為強盛的地區,這裏的革命力量相應也是國內最強大的。

光複會是東南地區曆史最長的革命組織,成員眾多。光複會的徐錫麟、秋瑾等人就曾想發動浙皖聯合起義,不幸失敗。1910年初,陶成章、章太炎在東京重建光複會,李燮和擔任南部執行員,重新在東南地區發展光複會組織。李燮和,湖南安化人,先後加入華興會、光複會和同盟會,一人具有華興、光複、同盟三會會員的身份。廣州起義失敗後,陶成章和李燮和等人回到上海,集中精力組織光複會上海支會,組建光複軍。他們的主要做法是爭取清軍巡防營、水警等既有武裝力量。

同盟會在滬寧杭也擁有許多會員。廣州起義失敗後,同盟會內部痛心於廣東革命力量的削弱,同時深感在南方邊陲起義對全局影響不大,很多人謀劃在長江流域壯大力量,伺機起義。1910年,宋教仁來到上海,與陳其美等人成立了同盟會中部總會。陳其美,浙江吳興人,1906年在日本加入同盟會。陳其美這個人,俠義豪爽,喜愛冒險,在上海這口大染缸裏浸染多年,人脈廣關係硬,黑白兩道都熟。他本人經商多年,在新興工商業群體中尤其吃得開。後人記住陳其美,可能是記得他是陳立夫、陳果夫的叔叔,更記得他是蔣介石的拜把兄弟,是他把蔣介石引薦給了孫中山,仿佛他是站在蔣介石和兩個侄子背後的模糊影像。其實,在1911年前後的滬寧杭,陳其美是響當當的名字,是同盟會在東南的中流砥柱。如果說其他奔走呼籲革命的同誌也有響亮的名氣的話,那麼有一樣事情是他們不能和陳其美相比的:陳其美在上海地區積累多年的實力。

武昌起義的捷報傳到上海,陳其美感到的除了喜悅,更多的是緊迫感。他召集親信,說:“今日武昌為首義之區,南北兩京尚在滿清之手,各省自聽命於武昌。而武昌起義者,又均係光複會人。長江一帶,本為光複會勢力所彌漫,今以首義示天下,同盟會將無立足之地。所以吾人為同盟會計,為報答孫先生多年奔走革命計,不得不繼武昌而立奇功於長江下遊。”武漢的共進會、文學社雖然是從同盟會分化而來的,但其獨立性很強,而且和光複會關係密切,領導人之間交流頻繁。如今,光複會又在策劃東南起義。陳其美馬上意識到同盟會已經落於人後,擔心革命成功後各地為其他革命黨人控製,同盟會不能掌握政權。爭強好勝的陳其美急於要為同盟會正名,要為同盟會掌握一方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