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威權獨任2(1 / 3)

安撫好了這位老臣,武後開始著手安排高宗的葬禮。正臨江山易主的非常時期,各方麵勢力都在蠢蠢欲動,武後左思右想,還是覺得現在不宜與長安那幫老臣見麵,弄得束手束腳陷己於被動,於是交給睿宗去辦高宗的喪事,護送高宗的靈柩西返長安,順便考察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如表麵上那般恭順,她自己仍然坐鎮洛陽,繼續處理國事,政府班子裏的主要人員也留在洛陽協同理政。

睿宗很聽話地一路護送高宗的靈柩返回長安,8月10日,高宗正式下葬於乾陵。一切按照武後的指示,葬禮辦得很風光。乾陵大道兩旁刻著高宗朝臣服大唐的番王或俘虜,以紀念高宗朝的赫赫戰功,這就是著名的“六十一賓王像”。更打破帝王陵前不立石碑的慣例,在乾陵朱雀門外為高宗立起一塊巨大的石碑,並親自撰寫了洋洋數千言的《述聖記》,讓高宗選定的繼承人中宗而不是睿宗書寫後,鐫刻在石碑上,嵌以金屑,夕陽下光芒萬丈,極盡輝煌。碑分七段,象征著高宗的文治武功如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曜”光耀天下。高宗下葬之日,武後也在洛陽頒布了她親筆撰寫的《高宗天皇大帝哀冊文》,表達自己的哀思之情,順便把《高宗實錄》調出來親自監修刪改定稿,了卻一樁心事。

埋葬了高宗,封存了實錄,武後也隨之把往昔的記憶一同塵封。四十年恍惚如夢的宮中歲月,小心翼翼婉轉承歡,幾乎是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那些屈辱與淒酸武後不想再頻頻回顧,在今後的日子裏,她的生命將由她自己來雕塑。現在的武後,信心堅強,意誌飽滿,清醒而果斷。她不願再沿著舊有的軌跡,在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中輾轉一生,而要做自己的真正主宰。沒有任何禮儀與規則可以約束她,因為她即是規則的製定者而非遵守者,屬於她的不再是“你應”(youshould),而是“我要”(Iwill)。七月裏西北天空升起一顆不祥的彗星,持繼二十三天閃爍刺眼的凶光,天下佛寺道觀香火鼎盛人心惶惶,紛紛議論這是不是女主當政上天示警。紫帳中的皇太後絲毫不為之所動,她抬起頭向著冥冥中不可測度的天意默然微笑,就算這真的是上天示警,她也有信心逆天改命!

伴隨著這顆不祥的凶星,突厥人發動叛亂大肆入侵北部邊境,卻被左武衛大將軍程務挺率軍擊敗,紫帳中的武後似有補天之能,從容自若地掌握著乾坤,事實證明人們的擔憂無非是杞人憂天。接著武後下令將文明元年改為光宅,東都洛陽改稱神都,所有皇旗全部改為金色,更加使人如墜雲霧的是朝廷衙門及官職名稱,一齊被武後更換一新。三省名稱更換如下:

尚書省文昌台中書省鳳閣門下省鸞台尚書左仆射文昌左相尚書右仆射文昌右相中書令內史詩中納言六部名稱更改為:

吏部天官戶部地官禮部春官兵部夏官刑部秋官工部冬官。另外又將禦史台改為左肅政台,增置右肅政台。左台監察京師百官及軍隊調動,右台負責監察地方各州,對於全國的掌控空前加強;其他如盛寺、監的名稱也全更改。

衙門官職的新名稱充滿女性的華麗與典雅,武後不斷地在帝國各方麵打下屬於她的印記,改元改名之後,武後再度拋出重磅炸彈:追封武氏五代內的祖先為王,夫人為王妃,並在故鄉並州文水縣建武氏五代祠堂。這下,裴炎終於坐不住了。

“太後身為國母,當以至公之心示天下,不可偏私於親人。”鑒於滿朝文武都在太後的鐵腕下噤若寒蟬,裴炎不得不硬著頭皮出麵。內心深處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後悔當初的蠢心,隻希望現在還能有機會盡量挽回,“太後不見漢朝呂後之敗嗎?”

武後銳利的目光似想看到裴炎的內心深處,冰冷的語音讓人不寒而栗:“裴卿這是什麼意思?呂後是因為大肆分封在世的親戚而敗亡,我隻是追尊已故的祖先,有何不可?”

“事情雖小,但須防微杜漸。”裴炎固執地堅持,但太後已經不再理會,武家祠堂到底還是建起來了,臨風笑傲不可一世,無聲地嘲諷著裴炎徒勞無益的蠢行。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動搖皇太後的意誌,無論是天上的凶星還是朝堂首席宰相的勸諫。玉輦滾滾絕塵而去,毫不遲疑地奔向武後心中的夢之所在。

對於本家的尊崇並沒有如武後所言的隻至於過世的祖先,早在冊封嗣皇帝的儀式上侄子武承嗣就大大風光了一回,5月份又正式拜相。異母兄弟武元慶的兒子武三思也由右衛將軍提升為兵部尚書(夏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諸武以趾高氣揚的姿態走進廟堂,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今後的前程還會更加輝煌。太後臨朝,諸武用事,東都改名,官職變易,一切都透露出改朝換代的跡象,讓天下臣民惶惶不安。人們私下憂慮著“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不祥,議論著既然是廢昏立明,為什麼從來沒見過新冊立的“明君”上殿理政。武後以實際行動回答人們的質疑:下詔追尊李唐皇室祖先太上玄元皇帝老子的母親(據說為玄妙玉女)為先天太後,冊先天太後像於老君廟所受人祭拜。

武後以這一舉動含蓄地表明了她的態度,國之教主太上玄元皇帝與其母先天太後並尊於廟堂。對應著皇帝與太後並立於朝堂,天庭既是如此,人間為何不可行?太後的神來之筆讓人們目瞪口呆,隻要她願意,就算是天上的星光也可以摘下來做她的床頭燈,其實既然李唐可以“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為由認老子做先祖,武後尊崇一下老子的母親也沒什麼可非議的。孤獨了千八百年的太上老君現在真是幸福之極,不但有了一大群孝順子孫,還有一位母親要他孝順,一家人團團圓圓共敘天倫,也不用隻身孤影出關遁世了。

四、揚州兵變然而不是所有的人都承認玄妙玉女先天太後的權威,改元光宅的同一個月,揚州便爆發了李敬業之亂。李敬業為初唐名將李勣之孫,他繼承了祖父英國公的爵位,卻在鬱鬱不得誌的窘境中糾集了一群下級官吏舉起了造反大旗,打正旗號擁立中宗,匡扶唐室,十幾天內便聚集了10多萬軍隊,一時烽火四起,人心浮動,這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內亂!李敬業見開端如此之好,信心大增,自稱匡複府上將,領揚州大都督,以唐之奇、杜求仁為左、右長史,李宗臣、薛仲璋為左、右司馬,駱賓王為記室,並找了一個貌似章懷太子的人,奉以號令,傳檄四方,儼然有傾覆天下之勢。

檄文由記室駱賓王書寫,詞雙句儷,鏗鏘有力,文辭極美,足可當得千古絕唱,特錄於此:

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嚐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弑君鴆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帝之遺訓,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桓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誌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誓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儻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舊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移檄州郡,鹹使知聞。

——駱賓王《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

這篇文文影響很大,武後一邊看一邊笑,讀到“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不禁矍然道:“這是誰寫的?”侍臣回答是駱賓王。武後歎息:“如此才華竟然未得重用,以至淪落為賊,豈非宰相之過!”

武後舉重若輕地將這一鋒利的檄文輕輕帶過,烽火連天的揚州在她雲淡風輕的笑容裏化為鬧劇,她的鎮定自若讓周圍的人也不覺受到感染,對方的十萬大軍仿佛也不那麼可怕了。然而平靜如水的麵容下是萬丈狂瀾:揚州,是唐代除長安洛陽之外的第三大城市。叛軍裏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更讓她心悸,李敬業心腹、叛軍左右長史唐之奇、杜求仁正是左羽林軍首領、大將程務挺的親密好友,右司馬薛仲璋則是當朝權相裴炎的親外甥,這麼一來,禁軍是絕不能動用了,那麼,她該找誰去平定揚州之亂?程務挺現在正率領大軍在前線抗擊突厥,這支軍隊又會不會反叛噬主?武後麵臨著她一生中最嚴重的軍事危機。

李敬業之亂打著匡扶李唐的旗號,諸武頓時覺得來了機會,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紛紛上表,要求處置韓王元嘉、霍王元軌等李唐宗室,裴炎又一次跳出來表示反對,心中有刺的武後越發不悅。雖說即使裴炎不說她也未必會采取這個餿主意,裴炎的態度仍然讓她不舒服。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裴卿自己卻從來沒提出過什麼好主意。”武後用盡量平淡的聲音緩緩開口,太過激動的語調會暴露她內心的情緒,她不想讓這位權臣看出她的任何弱點。“莫非你在顧忌疼惜你的好外甥而傷心難過?”

“太後言重了,”裴炎鄭重地說,“臣為官多年從未偏私過自家親情,這一點太後也是知道的。”

武後麵容稍霽,這的確是她對裴炎信任重用的原因之一,想想也對,如果裴炎對這個外甥關照提拔,薛仲璋也不至於犯事被貶,以至於投身叛軍了。

“那麼揚州叛軍如此猖狂,你身為宰相居然不議政討伐,悠悠閑閑,難道不是失職嗎?”

裴炎沉默,半晌方道:“臣之所以悠閑度日,是因為臣的確覺得不必恐慌,隻要太後有心解決,叛軍成不了氣候。”

武後心中一動,挑眉看著他。

裴炎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有豁出去的表情,沉聲道:“李敬業作亂之所以短短十日就有十萬之眾響應,無非是皇帝年長,太後卻遲遲不肯歸政,遺人以口實。隻要太後還政皇帝,叛軍必然不戰自潰。”

武後隻覺得渾身的血衝上頭頂,一下子站了起來,由於動作太急,她一時竟有暈眩的感覺。裴炎一口氣說完,立即倒身下拜,大聲道:“請太後還政皇帝!”

武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死死地盯著那個拜倒在地的人影。淡紫紗帳不停波動,仿佛難當皇太後的怒氣。

震驚於裴炎的大膽,震怖於太後的盛怒,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偌大一個朝堂頓時落針可聞。半晌,一個尖利的語音劃破沉寂,監察禦史崔詧出列上奏:“裴炎受先皇托孤重任,獨攬朝綱,大權在己,若無異心,何故請太後歸政?”

這話像箭一樣刺入武後的內心深處。隔著淡淡的紫色紗帳,她看著裴炎。她一直以來最親密最得力的盟友。

他幫她搞定了裴行儉,扳倒了章懷太子,廢黜了中宗。他從來不曾讓她失望過。

她也從未虧待過他。她把他由一個小小的黃門侍郎提拔為首席宰相,執政事筆,總攬大權。他想做侍中就做侍中,想做中書令就做中書令,凡他開口,她沒有不應允的。

現在揚州烽火大起,兵鋒十萬,直指洛陽,正是她最艱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刻。

而他拒絕援手。

他要她歸政皇帝。

武後攥緊雙手緊握成拳,控製住發抖的身子。“說得不錯。”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怠慢軍機,乘危 逼宮,裴炎,你可知罪?”

一代權臣就此入獄。

如同雪水潑在冷洌的刀鋒上,武後的心誌是從未有過的堅硬和冷凝。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說得好。她挑選李唐宗室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李孝逸為統帥,論輩分算皇叔,武後臨朝稱製後有意拉攏提拔他為左衛將軍,甚見親遇,現在排上了用常李孝逸有無軍事才能姑且不論,單是李唐宗室這個牌子已經足夠分量。正牌皇叔對陣冒牌的章懷太子,打蛇打到七寸上。新近升為侍禦史的魏元忠為監軍,魏元忠經曆簡單,頭腦靈活,是武後一手調教出來的出色人物。抗蕃名將黑齒常之為江南道大總管,他的軍事才華早已得到廣泛認同,身為百濟降將,朝中關係也很單純。三人都是一色的身家清白,背景簡單,以魏元忠的謀略,黑齒常之的武功,再加李孝逸的名號,兵發三十萬,直逼揚州。武後鎮定自若地調兵遣將,彌天的戰意和殺意隨著一道道詔旨的頒行而越燒越旺,丹朱色的璽印加蓋得利落幹脆,不曾有絲毫的猶疑和遲滯。

獵獵秋風中王師出行,馬蹄過處踏碎一地黃葉,江南的秋意已漸深。

揚州的李敬業很彷徨,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北上攻取洛陽奪取天下,一是攻占金陵經營江東以先求自固。人生總會有在十字路口上踟躕彷徨的時候,但他現在思考的問題事關他和義師(叛軍)的生死存亡。裴炎外甥薛仲璋的一句話打動了他的心:“聞說金陵有王氣,且長江天險,足可自固,不如先經略江東,是為定霸之基。”

金陵王氣,定霸之基,李敬業為這美好的前景激動得心潮澎湃,留一部分兵馬交長史唐之奇守衛江都,自己率兵渡江攻打潤州。他笑著奔赴夢想中的天堂,渴望金陵王氣與他合二為一天人相應,卻不知道他正奔向死亡。

按照初唐強幹弱枝的軍事製度,天下府兵,齊集關中,作為各地征兵中心和練兵基地的折衝府分布並不均勻。長安所在的關內道有二百多個折衝府,並州太原所在的河東道有一百多個,神都洛陽所在的河南道有六七十個,而不是戰略要地的江南便少得可憐。揚州所在的淮南道僅有折衝府六個,盡舉所屬七州的兵力也不足以抗衡中央,而李敬業的十萬軍隊不過臨時招募,難以匹敵久經訓練的官軍,先天劣勢已然如此,不知集中兵力火速攻取洛陽,卻兵分兩處汲汲於江南,隻為了虛無縹緲的金陵王氣,可謂自速其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