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威權獨任2(2 / 3)

李敬業起兵打著擁立中宗、匡扶李唐的旗號,卻又找了個冒牌的章懷太子壓陣,戰略口號勤王目標暖昧不清,啟人疑竇。章懷太子之死早已傳遍天下,找一個已死的人來號召本已缺乏可信度,對方主帥卻是正牌皇叔,恰如玉如意遇到哪吒的乾坤圈,金打玉,擊得粉碎。現在李敬業更不顧“妖孽”仍然在朝“舊君”正等著他勤王,卻奔著金陵王氣去經營自己的地頭,頓時讓天下人看清義師的真麵目,是假勤王,是真叛逆!

實力本已不及,先機又複喪盡,現在連道理口號都成為空談,李敬業的敗亡已經指日可待。李敬業主力進攻潤州之際,揚州道大總管李孝逸已率大軍渡江進逼,一一蠶食掉叛軍的各個布防點,十一月雙方主力決戰於高郵。在李孝逸、黑齒常之的聯軍合圍下,李敬業大敗,輕騎走入江都,準備率殘部入海投奔高麗,中途為部將所殺,同時被殺的還有記室駱賓王,餘黨唐之奇等也被捕獲,傳首神都,揚州之亂,至此平定,從起事至兵敗,前後不過四十四天。

揚州起事後僅二十天,武後下令追削李敬業祖父英國公李勣的官爵,剖墳斫棺,複其本姓徐氏,子孫坐罪誅殺,被殺得靡有遺胤,偶有脫禍的也竄跡胡越。李勣的定鼎之言雖讓高宗下定了立後的決心,但後來幫著高宗搞垮了武後寵臣李義府,武後認為功過已經相抵。而在她臨朝稱製的時候膽敢起兵作亂挑戰她的權威,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必須從重處罰以儆效尤。武後的報複上天入地不因死亡而稍減,她要的就是這種震懾天下的效果。秋風落葉中一代名將的墳塋狼藉一地,唯一沒有遭劫的是墳前的墓碑,因為上麵的銘文為當年高宗李治禦筆所書,至今仍然依稀可辨。

擁兵十萬的叛亂僅僅幾十天便被平定,而海內晏然,纖塵不動,武後再次顯示出對大唐江山極強的掌控能力。紫宸殿上風過無痕,紫帳中的皇太後依然坐擁天下。西北天空的凶星無聲地消逝,金陵王氣為之黯然收斂,凡人鐵石般的意誌壓倒了神秘的天象,事實證明她的確不愧為逆天強者。

五、宰相之死宰相裴炎於朝廷大軍開拔之前下獄,然而無論是大臣進諫還是勸太後歸政都不可能作為罪狀,隻得借用禦史崔詧的那句“疑有異圖”,就是懷疑有謀反的企圖而定罪。這本身是個模棱兩可的說法,處置可輕可重,顯示出武後當時並沒有拿定主意。大戰在即卻誅殺重臣,勢必會引起人心浮動,何況雙方以前也合作甚為良好。這重心思被人看了出來,紛紛勸裴炎給武太後認個錯,改變一下態度,也許可以脫禍。然而裴炎深知雙方的分歧是根本性的,武太後的終極目標就是改朝換代自立為帝,這是他絕不能接受的一點。武太後的性格他很清楚,就算這次低頭服軟能夠免禍,他也無法阻止武太後越走越遠。意見既得不到尊重,抱負也無從實現,縱然是堂堂宰相,也隻能做個俯首聽命的奴才罷了。要想活命,便隻能“以順為正”小心翼翼地侍候著武太後的臉色做人,淪為孟子所恥笑的“臣妾”一流。人生至此,不如一死。看清楚了這一點,裴炎隻覺心灰意冷,淡淡的一句“宰相下獄,哪裏還能活著出去!”拒絕再與武太後合作。裴炎曾經幫助武則天扳倒過章懷太子、壓製過軍方實權人物裴行儉、廢黜過中宗,但在武則天決定稱帝的前夕,他和她終於分道揚鑣。

裴炎並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首先是政客,關心的是他自己的利益。他可以幫武則天把中宗搞下來,但目的主要是為了鞏固自己顧命大臣和首席宰相的權位,因此與中宗產生矛盾,這是顧命大臣與新君之間的矛盾。他本身並沒有太大的野心,所期望的最高目標就是現在的地位,中宗被廢後,輔佐睿宗,繼續保持其權柄,這就是他的全部期望。裴炎自小入讀弘文館,精擅儒學,不能像許敬宗、李義府那樣可以將儒家義理全然置之不顧,完全行厚黑之術。居官多年,家無餘產,沒有因私廢公引薦過自己的親戚子侄,他可以不忠於某個皇帝,但他忠於李唐皇室,他不能說是個忠臣,但他也不想做個留下千古罵名的貳臣。他可以大膽到合謀廢黜皇帝,但卻無法接受江山從此易姓,整個改朝換代,何況服侍的還是個女人。這不是一個可以簡單的肯定或是否定的人物,但武則天已經沒了進一步研究他內心世界的興趣,很清楚他已表明不會再為其所用,這就夠了。昨日之友是今日之敵,在外敵未除的時候誅殺首席大臣並不妥當,可是裴炎不除她更加不能安枕。裴炎必須死。

不管內戰已經開始,武則天仍命左肅政大夫騫味道(原禦史台)、侍禦史魚承曄收集裴炎的罪證,罪名也從“疑有異圖”變成了勾結徐敬業叛軍謀反。這個罪證顯然不好收集,裴炎之罪與其說是對鎮壓反叛態度消極,不如說更在於他想強化其受遺顧托的大權,不積極籌劃誅討,旨在逗太後還政,而不在支持叛亂。在同徐敬業叛亂集團的關係上,裴炎是無辜的,但這又正是武後收審裴炎的公開理由。

大臣們已經沉默了很久。武後鐵血無情的執政風格深深地烙印在他們心底,士大夫的驕傲和堅持已經被消磨得七七八八。章懷太子一案牽連到鍾鳴鼎食的世家大族高氏,武後輕描淡寫地要他們把自家兒子領回去好好教育,便嚇得這家人魂飛魄散,不惜自殘骨肉表演出一場血淋淋的醜惡鬧劇。廢中宗,囚睿宗,沒有一個朝臣敢吭一聲質疑半句。接下來建武氏七廟,議殺李唐宗室,裴炎終於忍不住出聲,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了很多大臣憋在心裏已久卻不敢開口說出的話:“請太後還政皇帝!”

而裴炎因此罹禍。

即使他是全朝唯一的顧命老臣。

即使他是首席宰相。

這樣下去是何結局?朝臣們還有多少空間可以後退,還有多少可憐的尊嚴可以維護,還能剩下幾分獨立的自我?即使是和裴炎相交泛泛的人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何況裴炎身為首席宰相,文武重臣多得其引薦,與他相交莫逆的不在少數。鳳閣侍郎胡元範率先打破沉默,他身為中書省的副長官,在自己的頂頭上司是否通賊謀叛的問題上是清楚的,上表奏說:“裴炎是社稷忠臣,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明其不反。”

一石激起千層浪。侍中劉景先、吏部侍郎同平章事郭待舉緊接其後,為裴炎辯解。在兩位宰相的帶領下,滿朝文武不少人具名上書,為裴炎說話的奏章雪片似的遞上來,語氣越來越激烈,群臣積蓄已久的怨氣借此來了個總爆發。

自太後執政以來,還從未遇到過這樣大規模群臣上書反對她的決斷,在野揚州之亂尚未平定,戰火燃遍東南諸州,在朝大臣群起攻之,群情洶湧不可遏製,太後倍感壓力,不得不召見群臣,以示安撫:“裴炎確實有謀反的企圖,朕有證據,隻是卿等不知道而已。”

太後言之鑿鑿,卻絲毫沒有出示謀反證據的意思,群臣哪肯罷休,仗著人多膽壯當即頂回去:“裴炎如果謀反,那麼臣等也是反賊了。”

太後並不直接回答,但稱:“本宮知裴炎謀反,也知卿等不反。”

雙方顯然都是自由心證,太後說話雲山霧罩,答非所問,一方麵她和裴炎台底下的密謀太多,未可公諸於眾,另一方麵也實在很難拿出令人信服的罪狀。“裴炎是否有謀反”變成了“你是否相信裴炎會謀反”,依照法律程序收集證據論證裴炎是否有謀反的事實,變成了眾陪審團官員表態預測裴炎是否有謀反的意圖,而裁決完全主宰於武後一人之手。生死大事不再取決於他是否有犯罪,而取決於統治者是否要他死。對於習慣了樣樣通過正規法製渠道做事的唐人來講,無法接受太後這樣的做法,這次是裴炎,下次又會輪到誰?深深體會到唇亡齒寒的悲涼,為裴炎說話的朝臣們態度都十分堅決。而太後當時之權威不穩,也可以通過群臣咄咄逼人的語氣體味出來,故此太後特地在言語中把裴炎和群臣區分開來,以示自己追究的隻是裴炎,他人不必多事。

然而心仍是亂的,時局如此紛亂,她不能沒有顧慮。思前想後,她又特派一位專使薑嗣宗前往長安,探聽老臣劉仁軌的意見。

劉仁軌當時已經83歲了,這位老臣曆事三朝,為人任俠使氣,年輕時即以從八品下的小小縣尉,杖殺恃寵而驕的四品都尉,由此受到太宗的讚賞。高宗時又因得罪皇後寵臣李義府而被貶至遼東戰場白衣從軍,卻因唐軍總督的意外亡故而暫代主帥,白江口一戰名動天下,就此平步青雲,累計戰功而入相。特別是許敬宗退休後,劉仁軌已成為朝中最有影響力的宰相之一,兼修國史,貴盛已極。但隨著太子弘病故,章懷太子被廢,劉仁軌備受以裴炎為首的文官宰相集團的排擠和打壓,特別是高宗病重、政府班子東遷洛陽之後,劉仁軌被獨自留在長安,失去對朝政的影響力。高宗去世後,劉仁軌專門上書太後,要求她以呂後為鑒,不要擅權幹政,然而沒有得到朝臣的任何支持。裴炎出於自己的私心配合太後廢黜中宗,太後借機臨朝聽政,局勢由此發展到不受控製的階段。現在他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盡頭,神都竟突然派來專使把昔日政敵交到他的手裏詢問他的處理意見,人生之稱心快意,莫過於此。

劉仁軌忍不住在心中大笑:“裴炎啊裴炎,你也有今日!今天廢太子,明天廢皇帝,機關算盡,聰明一世,自以為可以玩弄至尊於股掌間,其實也不過是那老婦人的一條走狗罷了。距離幫助太後廢皇帝才得幾日?便落到兔死狗烹的下場,豈可不為後來者鑒?”

“原來裴炎要謀反。”劉仁軌徐徐道,“老夫久居長安,不知世事已久,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是太後第二次派專使探望劉仁軌,頭一次的專使是武後的侄兒武承嗣,這一次是郎將薑嗣宗,應該也是她的心腹,當下添油加醋地說了下事情經過,少不了對太後的頌詞和對裴炎的批判,字字句句均力證裴炎如何忘恩負義企圖謀反。末了仍覺意猶未盡,又補充一句:“嗣宗早就看出此人心存異誌,果不其然!幸好太後英明!”

劉仁軌越聽越惡心,裴炎固然該死,像薑嗣宗這樣落井下石的小人更讓他反胃。曆事三朝的劉仁軌深深明白,以他勢單力孤行將就木的老朽之軀決無回天之力,太後奪權已經隻是時間問題,但眼前這個家夥……

劉仁軌沉吟著,道:“原來如此。尊使早就知道裴炎有意謀反?”

薑嗣宗不虞有他,繼續賣嘴,斬釘截鐵地道,“那當然!此人狼子野心,絕非善類,仆射不可信人太過!”

“尊使目光如炬,真是後生可畏呀!”劉仁軌讚歎道,“太後還等著老夫的回信,勞煩尊使一同帶去吧。”

“嗣宗理當效命。”薑嗣宗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使命,不放心地又追問一句,“那麼仆射的意思是?”

劉仁軌一笑:“尊使都說裴炎確有謀反了,還會有假麼?”

薑嗣宗很高興,興衝衝地帶了劉仁軌的回書回京複命。正焦急等待的太後立刻展信觀看,劉仁軌在不反對殺裴炎的同時還有這麼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薑嗣宗早知裴炎謀反而不言。”武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算閉著眼睛,她也可以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看來這個薑嗣宗真是很不討劉仁軌喜歡。劉公啊劉公,隻要大家開心,區區薑嗣宗一條性命又算得了什麼?

劉仁軌的表態讓正躊躇不決的武後下定了決心,隻覺渾身舒泰,心情靚絕。笑吟吟地招招手讓薑嗣宗上前來,“你的差使做得不錯呀,劉公還專門提到了你。”

薑嗣宗興奮得臉都紅了,仿佛已經看到錦繡前程正向他招手:“啊,是嗎?”

武後突然沉下臉來,冷冷地道:“他說你早知道裴炎謀反,卻知情不報!”

可憐的薑嗣宗完全回不過神來,他矢誌效忠的主人已經宣判了對他的終極裁決: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完全不必經過下獄審判這套繁瑣的程序,直接拉出去,殺!

原來這趟長安之行不僅決定了裴炎的生死,也決定了他自己的生死。原來想出人頭地不是隻要眼睛亮會站隊會表忠心就行了,他這點微末的道行,還不夠別人塞牙縫的。在臨死之前,倒黴的薑嗣宗總算看清楚了這一點,可惜,他已經沒有第二次機會了。脖子上的絞索一緊,黑暗彌漫了整個空間,宣告著薑嗣宗性命的終結,也宣告著大清洗時代的來臨。

殺戒既開,武後不再手軟,放開了手腳,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亂局。世情紛擾,那便有錯殺無放過;快刀如雪,且看天下頭顱幾許。帶頭挑事的鳳閣侍郎胡元範首當其衝,第一個響應的宰相級重臣侍中劉景先也不能放過,兩人雙雙被捕下獄。另一名宰相郭待舉罷相,貶為太子左庶子。郭待舉是高宗病重之際,武後親手提拔上來的四位低品級宰相之一,同期拜相的郭正一因拂逆武後之意在中宗正式掌政的前一天罷相,做了不到一年的宰相。郭待舉的仕途已經算不錯了,做了一年半的宰相。

迅速處置了三位“首惡分子”,裴炎被立即押赴都亭驛前街問斬,家財籍沒,親戚流放嶺外。不過抄家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裴炎說來也是堂堂首席宰相,竟然一貧如洗,家裏儲存的糧食還不足一石,觀者莫不讚歎。裴炎這一輩子,做過的虧心事說來也不少了,枉死在他手裏的人命如東突厥降將阿史那伏念等算算看也有十幾條,更不必說因他陷害被廢的章懷太子和鬱鬱而終的裴行儉,反而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他一生中最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時候。因此,坐罪而被流放的親友們對他沒有半句怨言,仍然在他臨刑前趕來為他送行。裴炎大為感動,環顧著因他被判罪的親友,歎息道:“各位兄弟做官都是靠自己奮鬥,我沒有盡一分之力,如今卻要因為我的緣故而被判流放邊荒,實在可悲可歎!”他活著的時候說不上正氣凜然,死倒是死得光彩奪目。刀過人頭落,一代權相就此殞命,噴湧的鮮血灑落一地,成為光宅元年那個肅殺的秋天的又一個華麗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