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時何地我都珍愛這句古訓:“中庸之道好。”我認為中等價值是最完美的價值,既然如此,像我這樣的人豈會追求長得可怕的晚年?一切違背自然進程的事物都可能不合時宜,而按自然規律辦事則永遠令人愉快。“凡順乎自然之事都應歸入好事之列。”因此,柏拉圖說,凡創傷和疾病引起的死亡都屬於暴死,而衰老在不知不覺之間導致死亡,這是一切死亡中最輕鬆者,有時還十分美妙。“青年喪生為暴死,老人死亡為壽終……”
我跳舞時就跳舞,睡覺時就睡覺;即使在一片美麗的果園裏散步,如我的思想有片刻為外界發生的情況走了神,我也會在另外片刻把思想引回果園、引回靜謐的溫馨裏、引回我身上。大自然像母親一般觀察到,她為我們的需要而安排我們進行的活動同樣會賦予我們快感,她不僅以道理鼓勵我們從事那些活動,而且讓我們自己有活動的欲求:破壞她的規則是不公正的。
當我看見愷撒和亞曆山大在工作最緊張時還充分享受天然的因而也是必要的合情合理的快樂時,我不說這是在使精神鬆懈,我說這是在使精神更加堅強。因為他們以魅力和勇氣,強使他們的劇烈活動和勤奮思考服從於生活的常規。倘若他們認為前者是他們的日常活動,後者是非凡的工作,他們當為智者。我們則是極愚蠢之人:“他遊手好閑度過了一生。”我們這樣說。“我今天什麼事都沒有做。”“怎麼,你們難道沒有生活?生活不僅是最基本的活動,而且是你們最顯赫的活動。”“如當時讓我經管真正的大事,我一定已顯示出我的本事了。”“你會思考並管理你的生活嗎?如會,你已做了一切事情中最大的事。”
大自然想顯示自己開發自己並不需要升華,她在各個層麵都能同樣顯示自己,在後麵也能顯示,像沒有簾子遮擋一樣。我們的使命是架構我們的習慣而非撰寫書本,是贏得我們行為的有序和平靜,而非贏得戰役的勝利和各地區的地盤。我們最偉大最光榮的傑作是生活得當。其他一切事情如統治、攢錢、建設,最多隻能算作附屬和輔助。我很高興在閱讀中看見一位將軍在他即將進攻的城牆突破口下,聚精會神自由自在同友人歡宴、聊天。布魯圖斯在天地共謀反對他本人和反對羅馬的自由之際,還在夜間巡視之餘偷閑安安穩穩讀書並批注波呂比烏斯的曆史著作達幾小時之久。卑微之人埋頭於沉重的煩瑣事務,不知如何從中完全擺脫出來,他們不善於拿得起放得下:
啊,常與我分憂共苦的良友,
今日,你們當以酒驅愁,
明日,我們去無際的大海遨遊。
大眾有誤:從道路兩端開始走路比從中間走路容易得多,因為路的盡頭既是界線也是向導,中間的路卻又寬又毫無遮攔;行事取法服從手段比服從自然容易得多,但服從手段不光明磊落,不值得推崇。心靈偉大未必如善於退讓善於自控那樣使人提高、使人前進。心靈偉大是比較而言的,其偉大表現為喜中庸而惡卓越。最美好最合法之事莫過於正正派派做好一個人;最艱難之學識莫過於懂得自自然然過好這一生;人最凶險的病症是輕視個人的存在。肉體患病時,誰願隔離心靈使其不受疾病傳染,當竭盡所能勇敢而為;否則會適得其反,心靈會幫助肉體、支持肉體,甚至樂於參加肉體慣常的享樂,與肉體一起沉湎於享樂;如心靈更明智,它也可能讓享樂有所節製,以免一不留神靈肉一齊陷入痛苦之中。縱欲乃享樂之大患,節欲不危害享樂卻調劑享樂。歐多克修斯確立了節欲的至善原則,他的朋友們先大大提高了享樂的身價,隨後通過節欲而恰到好處地享受到最美妙的樂趣,在他們身上節欲表現為非凡的典範。
我有我個人的詞彙:天氣不佳令人煩惱時,我“消磨”時間;天氣晴朗時,我不願“消磨”時間,卻一再品嚐時間,緊抓時光不放。要迅速跑過壞的,遇好時光則須坐下來。“消遣”和“消磨”時間這兩個普普通通的詞表現了為人謹慎者的習慣,他們認為度過一生最實惠的辦法隻能是不聲不響過生活,是逃避生活、消磨生活、閃開生活,隻要一息尚存就得無視生活,躲避生活猶如躲避令人厭惡的可鄙薄之物。然而我了解的生活卻與之大相徑庭,我認為生活可取其便利,甚至在我生命的後期我也執著於生活;大自然把生活交到我們手裏時,生活原本充滿機遇。因此,如果生活困擾我們,如果我們的生命在白白流逝,我們隻能抱怨自己。“失去理智者的生命在白白流逝,他生活無序,一心向往著未來”。不過,我仍有意虛度年華而不悔恨,並非因為生活折磨人、糾纏人,而是因為生命本身具有可虛度性,隻有樂於生活的人最不畏懼死亡。有人享用生命節儉而又慎重,我享用生命卻雙倍於別人,因為衡量享用生命的程度取決於我們在一生中作了多少努力。尤其在此刻,我意識到我的生命十分短暫,所以我願加重生命的分量以延伸生命,我願以爭朝夕的速度阻止生命飛速流逝,以利用生命的力度彌補生命的來去匆匆。把握生活的時間愈加苦短,我愈有必要使生活更深沉、更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