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父親準備對阿康進行課外的輔導時,他才發現,在完成學校作業以後,是沒有一點時間再做別的了。阿康將學校布置的功課做得很仔細很緩慢,用去半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假如催迫過急,他便會生病,臉蛋燒得紅紅的,以至連學校的功課也無法完成還要缺課一天。這一天,他就一直躺在床上,吃著父親調好的糖開水和麵條,讓母親把洗臉水端到床前漱洗。他躺在床上,也不睡著,腦子裏想著一些誰也不知道的念頭。假日的時候,父親想教他練練大字,他很順從地提起筆,由了父親的指點,一筆一劃地寫,沒有一點錯,卻全無塑造的可能。父親首先失去了信心,孩子便趁機擱下了筆。他或者教他讀幾首詩詞,而他也永遠弄不懂其中的意思,答非所問。父親隱隱感覺到,其中似有一些小小的險惡的用心,卻又捉不住把柄,隻得隨他去。在兒子躺著生病,不知想些什麼事情的時候,他想的是:這孩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這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和孩子相隔得很遠,他們誰也不了解誰。他默默地想著這些,直到黃昏。這樣的黃昏是最最令他哀傷的了,他覺得自己四十多歲的生命都已經枯竭了,已是夕陽西下。
孩子躺在床上,心裏卻是快樂的,他想:他把他們這些大人全都騙了,他覺得大人們是多麼蠢啊!他想他是一個孩子,這其實是很好的掩護。人們都不會注意到他,更不會懷疑他,他盡可以做一切把戲。可是,他得小心點兒,他實在是有點興奮過頭了。他想裝一天病就足夠他樂的了,明天他就得好好地上學去,繼續玩他的做個乖孩子的把戲。想到新的一幕即將開始,他幾乎心潮激蕩。其實他並不喜歡呆在家裏,在家裏他時時覺著煩悶。似乎家裏的天地太小,不足以讓他的把戲充分展開。他沒有兄弟姐妹,跟父母玩這把戲,他沒有太大的興趣。他覺得天底下再沒比他的父母更沒勁的人了,他一看見他們就意氣消沈,所有的聰敏才智都不見了。他覺得他們總是掃興,心裏漸漸地起了恨意,有時候他就故意地也要叫他們掃興。譬如考試,他其實是可以考一個更好的,能使父母,尤其使父親快樂的成績,可就為了不讓他們快樂,他便決定不考得更好。他還喜歡偷偷的將他們的東西藏起來,看著他們著急,並且和他們一起找,找來找去找不著,心裏就無比的喜悅。過了很多日子,他們會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看見這樣東西,當然,還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會是他藏起了他們的東西,他們總是互相埋怨,或者埋怨自己,說自己又老又糊塗,他們黯然神傷,灰心喪氣。終於有一天,他們竟發現錢少了。
錢的事情,他們相信他們是不會記錯的。一分一角的支出都仔細地記錄在一個自製的帳本上,每一天都要計算支出的總數和餘額。錢是放在一個錢盒裏,鐵盒放在五鬥櫥第一個抽屜裏,抽屜上有鎖,鑰匙則放在書桌的最後一個抽屜裏。在他們確信自己沒有拿錢也沒有忘了上賬之後,他們開始盤查阿康了。阿康先是說他不知道錢的事情,他的表情是那樣愕然,使兩個大人覺得十分內疚,心想他們不應當去懷疑一個孩子。但束手無策的情形使他們稍稍堅持了一會兒,問道:自你回家以後有誰來過這裏?阿康說沒有,說過之後就沈默了,自知露出了破綻。此後再怎麼問也不作聲了,隻是以委屈的目光不時看父親或母親一眼。無奈之下,便搜查了他的書包,在課本裏找到一張壓得很平整的完整的一元錢鈔票,正是所缺的數位。這時候,他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他們這才明白這個孩子其實是他們兩個大人的唯一的希望。而從前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過,他們竟將他們的希望忽略了這麼長久。如今他們終於注意到了,可是卻已經破碎了。他們幾乎說不出聲來,半天,才問了一句:你要這錢做什麼?阿康慚愧似的一笑。然後他們又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為什麼拿了錢又不用掉?阿康就更無話可答了。這天夜裏,他們商量了很久:要不要將此事向孩子的學校反映。他們覺得這是一樁大事,不僅不應當瞞著學校,還應當依靠學校。可是事情一旦傳開,孩子的處境將會如何?他們反複權衡利弊,一會兒傾向於去,一會兒傾向於不去;或者是他傾向於去。她傾向於不去;或者是倒過來,她傾向於去,他傾向於不去。有幾次終於決定了去,可是麵對了老師卻又說起了關於考試和複習的事情。還有幾次說好了不去,卻不知不覺繞到了學校,在門口徘徊。他們晝夜憂心忡忡,心裏壓抑得要命。後來,他們實在抵禦不了這種憂慮的折磨,他們覺得他們簡直是麵臨了家破人亡的災難,而他們從來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也不知道應該不做什麼,他們一無所能,一無作為,他們隻有去學校了。
後來,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假如不去學校,事情會是怎樣發展。或許是他們沒有勇氣去設想這些,因為他們不願意背上自責的包袱,永世不得翻身。他們想,這是唯一的做法,是事情發展的唯一道路,他們想:這都是命中注定。他們就是這個命。他們演變成了一個悲觀的宿命論者,而他們隻能在自己的三層閣上做一個宿命論者,出了閣樓,他們還必須繼續扮演一個積極的唯物主義者。
他們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來到老師辦公室裏。他們戰戰兢兢地,語無倫次地,吞吞吐吐地,對老師說,他們發現孩子有偷竊行為。以他們貧乏的想象力,無法對孩子這一行為作出別種解釋。他們再不會想到,就在他們說出“偷竊”這兩個字的時候,孩子幾乎是一生的命運便被決定了。老師聽見這個情況時的心情極為複雜,應該說她是相當震驚的,同時她心裏很奇怪的還有一種滿足。她長期以來對這學生隱約的仇視和懷疑忽然間有了一個例證,這個例證也許和她的感覺並不十分相符,可她卻來不及去分析和研究了。在此機會,她向家長反映了她對這學生種種不誠實的考察,使他們更加惶惑不安。從學校裏出來的時候,他們發覺他們的憂慮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加劇了。這一個周末的晚上,他們家中愁雲密布。他們沒有一個朋友,可以為他們排解。他們無處求援,極其孤獨地抵禦著這不幸的襲擊。這一個三層閣多麼像一個孤島啊!
“阿康偷東西”的消息不脛而走。開始隻是幾個同學在教室裏或走廊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後來,越傳越盛,終於廣為人知了。同學們用異樣的目光看著阿康,待他迎向那目光時,又匆匆躲過,轉移了方向。同學們明顯地和阿康疏遠了,再沒有人同他遊戲玩耍。阿康放學後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回家,腳下踢著一粒石子,心裏有一種很奇異的挫敗感。他想:所有的人都合夥對付他,使他陷於絕境。那時候,他還不懂得絕望,隻是覺得深刻的無聊。什麼都沒有意思:讀書,生活,老師,父母,沒有一樁事情是有意思的。就在這樣的時候,他讀完了最後一年小學,上了中學。
中學離家較遠,坐電車兩站路,有時候他走著上學或者下學,有時候他也乘車。有一回乘車的時候,他從身邊一個女人敞開著的皮包裏拿了一個皮夾。這是他第一次的偷竊,雖然他已背了很久偷竊的名聲。他從那開口很大的皮包裏撿出這個皮夾,從容而坦然,就好像是在拿自己的皮夾。那女人毫無察覺地下了車,車子又動了,人們表情漠然地看著窗外,搖晃著身體。然後車又停站,他下了車。這時候,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偷了一個皮夾。他渾身打起了寒戰,牙齒輕輕撞擊著,手心裏出了冷汗。夜晚,父母都入睡了,他從被窩裏爬出來,不敢開燈,湊著窗外路燈的光亮,打開了這個皮夾。皮夾裏有八元三角錢,幾斤糧票,幾尺布票,還有一張月票,照片上是一個梳了一對長辮微笑的姑娘,大約是那女人年輕的時候。他將這張照片看了很久,然後用刀片在她臉上切了一個對角。望了這張破裂的笑臉,他心想:這個女人帶了這些錢將要去買什麼呢?他胳膊肘支在枕頭上,雙手托腮,心裏非常平靜。這些陌生的東西好像把他帶去了很遠的地方,那裏的一切都是不為他所了解的。他將布票和月票撕了,這個普通的陳舊的皮夾保留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扔了,如果處理那筆錢,他動了很久的腦筋。那時,他還不懂得怎樣花錢。後來,他一個人去老城隍廟玩了一趟,吃了點心,買了一些香煙牌子,在回家的路上,他就把香煙牌子撕了,塞進了廢紙箱。總共隻花了六毛錢,剩下的,他最終塞進床底下一個舊日的老鼠洞裏,用半塊磚頭堵上了,這才了卻了一件心事。然而,再偷一個錢包的念頭卻升起在心間,晝夜攪擾著他,使他不得安寧。於是,他又偷了第二個錢包,也是一個女人的錢包。這一個錢包是當時最為女孩們喜愛的那種娃娃錢包,色彩鮮麗的娃娃臉形上,有一對有機玻璃的眼睛一張一合,裏邊隻有一塊多錢,錢包卻是嶄新的。他不敢將這隻錢包在身邊留得太久,兩天之後就扔進了離家很遠的一個垃圾箱。錢花得很順利,都是吃掉的。吃,是最安全又最受惠的方法。以後,他基本都是以這方式處理錢的問題的。當他偷到第五個錢包的時候,被人抓住了。他眉清目秀,溫文爾雅的樣子使人吃了一驚,以至沒有像通常所做的那樣打他。人們將他送進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