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有一次,她曾經問過平頭,阿康是不是也做這種事情。平頭反問道:哪一種事情?米尼說:就是這樣的事情。平頭微笑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們應當團結。在有一次她和平頭之間氣氛比較融洽的時候,她還問過他:他第一次來找她時,阿康是如何授意的。平頭起先不肯說,米尼就冷笑道:其實我也不必問的,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就是請客和回請一樣的勾當。平頭就說:並不是那麼回事。那是怎麼回事呢?米尼追問。平頭想了一會兒,說:告訴你也沒什麼,你是個聰敏人,樣樣事情都瞞不過你的。原來,阿康與他成為好朋友以後——阿康與他成為好朋友既可追溯到很遠,也可說是最近的事情,阿康把他自己的經曆都告訴了平頭,很沈重地說他感到對不起米尼,說到這裏,平頭轉臉對米尼看了一眼,說:阿康其實待你不錯,這個我最知道。米尼勉強笑道:我倒不知道了。平頭繼續說,當阿康說了他對不起米尼以後,又說:現在什麼也無法挽回了,隻有一條路。平頭問什麼路,阿康說,假如米尼也另有一個男人的話,他良心上才可平靜,米尼就冷笑。平頭說:你不要冷笑,阿康這樣想是對的,這樣你們就平等了,誰也不吃虧了。米尼說:然後你就擔任這個任務了?平頭笑了,說:米尼你的嘴真是刻薄,不過,我也正是喜歡你這個。米尼冷冷地說:不需要你喜歡。平頭直管自己說下去道:老實講,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是很失望的。你不年輕了,也根本說不上漂亮,你知道,在上海這個地方,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是很多的。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又浪費鈔票又浪費青春,我是看在阿康麵子上的。阿康是個聰敏人,你也是個聰敏人,我喜歡聰敏人。後來,我就服你了。謝謝,米尼說。你不相信我?平頭忽然說,語氣裏流露出一種少有的委屈,不由使米尼心軟了。當時,是一個閑暇的夜晚,米尼和平頭躺在亭子間的床上。這個亭子間,米尼和阿康平均分配使用的時間,至於在裏麵做些什麼,他們彼此從來不問,也很少照麵,常常是由平頭在中間傳達意見。這晚他們隻稍稍做了些那類事情,然後就躺在各自的枕上說話。他們說了很多,平頭甚至還說了些他自己的事情給她聽,他說他這三十多年裏,在少教所,勞教農場,監獄,拘留所的時間,前後加起來倒有一半了。他從這些地方進進出出的,門檻都快踏平了,他給米尼看他頭上的傷疤,還有手腕上手銬留下的痕印。米尼說:你這家夥,終有一天會死在槍口下的。他有些得意地笑了。米尼又說:阿康跟了你要倒楣的。他反駁道:不見得。你也要使我倒楣的,米尼再說。你這樣說倒叫我沒有話說了,平頭說。為什麼沒話說呢?米尼問。平頭先不答,停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你們其實並沒有什麼損失,你想想,女人總是要嫁人的,總是要跟男人的,現在不也是和男人在一起,不過數量上多一點就是,好比是批發改零售罷了。你跟了一個男人要燒給他吃,洗給他穿,你還要上班賺工資,養了孩子自然也是姓他的姓,一樣陪他睡覺,你能不陪他睡嗎?而現在,反過去,男人買給你吃,買給你穿,你說哪樣合算?你不要冷笑,我說的是實話。你看,這兩種價格的差距是多麼大啊,這是多麼不合理的事情啊!這是必須要改革的事情。被他這一番道理深入淺出的一說,輪到米尼沒有話說了。所以,平頭總結道,你不應當恨我,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你要有主人翁的精神,要有當家作主的精神,要把這條船看作是你自己的船,當然,我們會有許多倒楣的日子,可是,惡夢醒來是早晨,光明總是在前邊。平頭激昂起來,米尼就叫他不要發神經病,平頭抱住了她,說:和你在一起,我心裏好像定了許多。米尼掙脫著,說不要聽他這些騙人的鬼話。他不讓她掙脫,說:米尼,你是一個很有用的女人,不是那種隻會給男人找麻煩的女人,當然,開始的時候,你還有些糊塗,在一些事情上不夠明白,可是現在,經過我的培養和教育,你簡直沒有缺點了。米尼好容易掙脫出來,扭過臉不理他,平頭湊過臉去又說:你不是那種隻認識鈔票的女人,在我這裏的女人,全是隻認識鈔票的女人。米尼轉過臉說:說到鈔票,我正想同你說呢,你也給我找一些賓館裏的生意,也讓我們看看外彙券是什麼樣子的,找來找去都是些外地人,住在狗窟一樣的旅館,一碗雞鴨血湯做點心。這話傷了平頭的自尊心,他沈下臉,半天沒有說話。米尼推推他的肩膀,說:不要緊,繼續努力。平頭撥開她的手,反身卻扼住了她的脖子,咬牙道: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我就扼死你。米尼被扼得說不出話來,雙腳踩水車那樣蹬了一會兒,平頭才鬆了手,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走了。米尼喘過氣來,說:再會!平頭沒有回答,開門走了出去,不一會兒,窗下就響起了摩托車起火的聲音。

這一個不歡而散的夜晚,他們互相間了解了許多。

後來,阿康開始和米尼聯係了,他通過查理去找米尼。隻要給查理錢,查理什麼事都願意幹的。而且,慢慢的,他學會了兩頭拿錢,在米尼處說阿康讓米尼付錢,阿康處則說米尼交代阿康付錢。他們上了幾次當後就學乖了,兩人約定,不論怎樣,這錢都是由阿康支付,他才沒了轍。可是他卻提高了價格,說,如今樣樣東西漲價,這一樣不漲是不應該的。阿康火了,就說:你不去叫米尼,我自己去,查理就很狡黠地說:上次我去叫米尼,門口碰到大阿舅,大阿舅問我:叫米尼做什麼?我想了想,就說——阿康笑了:大阿舅會和你說話?大阿舅看見你也未必能認得你的,大阿舅是連米尼都快認不得了。查理就說:他認不得我,我認得他呀!阿康聽了這話,就沈默了,停了一會兒,又笑了,說:查理,我沒想到你是真長大了,查理也笑。他現在基本上不去學校讀書,老師找到家裏來的時候,還沒開口,那父親就問:查理在學校怎麼樣啊!老師說:查理好久不來學校了,你們要管管他。家長就說:他要不回家,歸我們父母管,不去學校,則歸老師管,家,他倒是天天回的。老師從此也就不上門了。查理把米尼喚出來,阿康再和她一起去指定的地點,路上,他們會說一些平常的話,阿康還買一些東西給米尼吃,就好像一對朋友在逛馬路或是去電影院一樣。米尼問阿康還上不上班了,阿康含糊其辭,或者反問說:你還上不上班了?兩人就笑。上班這一樁事變得很荒唐似的,像是另一個世界裏的事情。阿康有時候也說,準備辭去工作做生意。米尼問他打算做什麼生意,他說做水產賺得多,風險卻大,他身體也擋不住,還是做百貨比較好。米尼問他什麼時候辭職,他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米尼曉得他隻是說說而已,幹是幹不成的,問他不過是逗他玩玩。否則,在一起說什麼呢?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過夜了,過夜的事情也變得很遙遠。有時候,晚上太累了,白天米尼就在亭子間裏睡覺,如果白天在家裏走廊上睡覺,是會引起懷疑和冷眼的。她睡在床上,阿康就坐在沙發上,到了中午去買一些生煎包子來,米尼坐在床上吃了,再繼續睡。阿康不去碰她,她睡著的時候,他就抽煙,或者出去兜一圈再回來。這種時候,他們會想起,他們曾經是一對夫妻時候的生活。尤其是傍晚的時間裏,窗外再下幾點小雨,米尼懶洋洋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阿康靠在沙發上,等她起床。她慢慢地穿衣服,穿長襪,化妝,然後兩人一起出門。天已經黑了,雨點打在他們合撐的傘麵上,啪啪地清脆地響。米尼挽著阿康的胳膊,走在濕漉漉的弄堂裏。街上剛亮起路燈,水汽溶溶地照耀著。他們從新造的中外合資的大飯店門前走過,銳利地辨認出那些躑躅在附近馬路上的女孩,她們大都摩登而高傲,使米尼自愧不如。她驚奇地想到:即使在地獄裏,人似乎也分為一二三四等的,這世界相當奇怪。他們在一個中等的譬如“綠楊村”那樣的飯館裏和他們要見的人碰麵,然後就坐下來吃飯。米尼對這人稍作審視,猜想這是哪一類的男人,然後她便可對症下藥。有時她會很自負地想到:她這一生與男人的經驗,可抵過別人一百次的人生。米尼是個肯動腦筋的人,她常常在想:男人是個什麼東西?她覺得她與男人在一起,她是個人,而男人則更像是畜生。隻要將他們推過一道界線,他們便全沒了理智,全沒了主意,他們就變成了狗樣的東西。米尼的工作是有效地將他們推過這道界線,讓他們做一次畜生,看了他們不能自已的顛狂模樣,米尼覺得非常快樂。她從心裏很輕蔑他們,他們大都不是她的對手,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收拾了他們。所以,她想:平頭是男人裏麵數一數二的。自從那次分手後,她有較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平頭,過了一些日子,阿康也不見了。她怕他們會被抓進去,她覺得他們,還有她,被抓進去是遲早的事情。過了幾天,她遇到了一起去浦東玩的那個女孩,女孩說,他們並沒有進去,她這才放心。然後,她們兩人就結伴到舞廳或茶座門口去。她們站在那裏,隻須做出一些會意的眼神,不久就會有單身的男人來邀她們進去。雖然賺不了什麼錢,卻可消磨一個夜晚。她們稱此為“斬衝頭”,這年月,上海的“衝頭”是很多的,可謂要多少就有多少。平頭是不大鼓勵她們出去“斬衝頭”,說她們會吃虧,實際上他是怕她們得到更好的機會而擺脫他。米尼對這點很清楚,她明白這也是她製約平頭的條件。而她並不太熱心於這種活動,是因為這樣自己出馬比較起有人搭橋,就不夠體麵,身價要跌落得多。她隻是為了解悶,偶爾才去那麼一二次。否則,晚上做什麼呢?一人獨處的夜晚,使米尼感到懼怕,她總是要逃避這樣的夜晚的。

有一天,阿康來了。帶了一筆生意,是在一個朋友的家中。他們在裏間,阿康就在外間裏等,然後和米尼一起回家。他告訴她:平頭也回來了。這些日子,他們原來是去了深圳。他們有一個計劃,這計劃就是:去深圳做一筆生意。第二天,平頭果然來找米尼,帶給她些衣服鞋襪,也提起了深圳的事情。深圳這個地方很使米尼向往,她想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地方,上海已經使她膩味,在那些客棧似的旅館裏幹那些勾當,賺個二十三十,也使她膩味。而深圳卻有那麼多美好的傳說。平頭說在那裏生意要好做,收入也可觀,當然,開銷會比較大的,不過,他們可以勤儉辦事,先苦後甜。他們很興奮地討論著,就好像一百年前外省人要闖上海灘的情景。這天晚上,他們沒有分手,兩人渡江到浦東那房子裏過夜。前一次不歡而散的情景他們隻字不提,隻向往著美好的未來。平頭說:怎麼樣?米尼說:隨便。然後平頭就開始脫衣服,米尼躺進平頭的懷裏時,發現自己這些日子是在懷念他了。阿康呢?她問自己,回答是不知道。平頭使她又激動又快活,她情不自禁地對他說:平頭,你是在哪裏學得這樣流氓啊!平頭不說話,隻笑。她漸漸地顛狂起來,就像她使那些男人所變的那樣。她越來越失了控製,所有的意識都從她全身上下一點一滴地出去了,她也變多成了一個畜生,就像她讓那些男人變成的那樣。她完全失了廉恥,一遍一遍地請求平頭。隻有平頭才可使她顛狂成這個樣子,使她到達畜生的境界。而她多麼情願做一條狗,在平頭腳下爬來爬去的。隻有這時候,平頭才可主宰她,別的時候,她是要比平頭聰敏多的。她顛狂得厲害,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她做著最危險的動作,連平頭都駭怕得驚叫起來。這時候,外麵陽光普照,黑夜早已過去,在明亮的日光下,這一切顯得分外可怖。陽光穿過窗欞,在他們身上畫下一道又一道,好像兩匹金色的斑馬。

三天之後,他們出發了。他們共有六人,除了平頭,阿康,米尼和那女孩外,又加上了查理。平頭說查理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更易遮人眼目,何況他是那樣機靈,什麼都懂得不比大人少。此外,還有一個女孩,大家都叫她“妹妹”“妹妹”的。他們是乘火車去的。平頭鼓勵大家,生意做得好,回來就乘飛機。他們中間大多人都沒乘過飛機,一聽就很高興。旅途是快樂的,他們懷了美國人開發西部的探險心情,把許多好夢押寶似的押在了這次旅行上了。他們交流著關於深圳的許多傳言,與上海作著比較,一致認為:上海是一日一日地爛下去,深圳是一日一日地好起來。查理像個夥計似的,盡心為大家服務。他跑前跑後地去倒茶送水,報告餐車開飯的時間和功能表價目。他已經十五歲了,看上去則有二十歲,他的體格特別強壯,胸脯上有著厚實的肌肉。他這十五年裏,前後加起來大約有三年的讀書的日子,他識的字加起來算大約是二百來個,其中還有幾個英文字,比如“madeinU·S·A”或者“madeinHongKong”,他在計算方麵的知識主要體現在鈔票的進出方麵,在這一點上,沒有人能騙過他,任何混亂的帳目到了他這裏,馬上就一五一十地非常明白了。他對鈔票是絕不含糊的,這在他是整個世界和人生中的頭等大事。關於鈔票的觀念代替了他的一切道德、倫理、是非,榮辱的原則。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對於他就像是兩個鈔票的發源地,這是使他尊重他們的基礎。他不管他父母是做奸商還是做婊子,隻要有錢供給他,這就是稱職的父母,他就是幸福的孩子。他是比他的父輩信念更單純更堅定的一代流氓。像他的父輩們還有著許多別的雜念:譬如愛情,譬如稱霸,譬如踐踏別人,等等。而到了他,一切都簡化為錢了。他除了打雜外,還會向那兩個足以做他姑媽的女孩獻殷勤,使得他父母在旁看了心花怒放。他抽煙已抽得很得要領,早已過了弄虛作假和炫耀賣弄的階段,他擎著煙和他父親接火的情景,使米尼看了非常感動。天黑的時候,他們都困乏了,你靠他,他靠你地打著瞌睡。米尼的頭從阿康的肩膀上滾到平頭的肩膀上,她迷迷盹盹的,忽然時光倒流,十六年前夜行客車的情景似乎回來了,那是一列從蚌埠到上海的火車。她昏昏地想道:這是在往哪裏去啊?窗外吹來的風越來越潮濕溫暖,她產生了想洗一個澡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