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天亮的時分,他們到達廣州,沒出車站,等著上午十點鍾那班去深圳的火車。女人們在廁所裏做了一番整頓,一改倦容而容光煥發。她們想到這已經到了新世界的門口,便情緒高昂起來。他們吃著幹點和飲料,說著一些互相鼓勵的笑話,然後就上了火車,準點到達深圳。出了站後,平頭就叫了兩輛計程車,六人由平頭和阿康帶領,分別上了車,從車站出發,駛上寬闊平展的街道。他們看見了路邊的商店,還有遠處的高樓,以及一些工地。汽車飛快地掠過,使他們來不及領略繁榮的街景,已經繞過一片瓦礫場,來到一條小街上。

平頭說,這就是他們投宿的地方。一個老板娘出來迎接他們,穿了一身綢衣綢褲,說著難懂的廣東話。她帶他們走上臨街的木板樓梯,很慈悲地說,決定給他們一個豪華的套房,因見他們都是老實本份的北方人。套房是兩個相通的房間,總共大約二十平方左右,板壁上糊著塑膠牆布,各有一頂吊扇,幾張床,板床上掛了蚊帳。老板娘又帶他們去洗澡間,在樓下,麵對後街,一間蹲式的廁所裏,有一個水龍頭,還有一些塑膠桶和舀勺什麼的。然後,他們回到了樓上,坐在裏麵的一間裏,神情有些暗淡,他們覺得有些孤獨,茫茫地想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呢?窗下有人嘰嘰嘎嘎地說話,還笑著。米尼伸出頭去,見石塊路麵的兩旁,萬國旗般地掛著五色的衣衫,人們在衣衫下穿行或佇步。路麵濕漉漉的,粘著一些魚腸樣的東西,散發出腥味。太陽高照,天空卻布滿了烏雲。平頭說:我們出去吃飯吧!他們這才有點振作,將東西丟在房裏,鎖門出去。為了激勵精神,平頭帶大家在豪華的酒樓享用廣東式的飲茶,使他們感到新奇。這是下午四點鍾的光景,街頭依然紅日高照。吃完茶,他們再去逛商店,天就漸漸黑了,華燈初上。

深圳的夜景使他們著迷。他們一霎那間變成了土佬。他們說他們沒有來錯而是也對了。香港來的歌星在舞廳裏引吭高歌,的斯高舞池前的電視螢幕上,播放著香港賽馬的實況,幾股車燈洶湧而來,在路麵明亮的反光裏迅速流逝。他們在街上走了很久,來來回回的,平頭指著那些茶色玻璃後麵幽暗的門廳,對三個女人說:你們會成為這裏常客,隻要你們賣力。女人們說:那就看你們的魄力了,可千萬別都找的是建工隊裏的鄉下人,如果那樣,別怪我們不給你們麵子。平頭說:隻要你們給我們麵子,我們也會給你們麵子的。我們要不辭勞苦,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她們說:我們還要互相照顧,做好一條船上的人。這天,他們都很勞累,說出話來難免有些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他們微微有些踉蹌地走回他們的住處,那條小街上忽然變得燈光輝煌,幾架大鍋熊熊地燃燒著火焰,嘩嘩地在炒螺螄。他們從油煙的熱潮中穿過,走上他們的樓梯。悶熱的房間使他們沮喪,吊扇旋轉得十分遲緩,不知是電壓的緣故,還是那老板娘做過了什麼手腳。他們耐了急躁的心情,依次去洗了澡,然後回來睡覺。查理拎了張席子睡在了門口的木欄杆底下,正臨了繁榮如晝的小街。他們幾人便將門關了,開始過這異鄉客地的第一個夜晚。

他們共是三女兩男,而平頭是可以一擋十的。他們以極快的速度沈溺到那男女勾當之中,這使他們暫時忘記了他們身居客地的陌生孤獨,以及前途茫茫之感,身心激蕩。他們起初還以蚊帳作帷幕,到了後來,便不再需要帷幕,這耽誤了他們的好事,礙手礙腳的。他們漸漸集中到一個房間裏來,好像在舉行一場盛大的歡愉的晚會。到了忘我境界的時候,他們廢除了一切遊戲的規則,一切規則都成了他們狂歡的敵人。這規則使他們爭風吃醋,爭先恐後,製造了不利於和睦團結的因素,他們不得不破了這規則,進行自身的解放。他們好像回到了人類之初原始林莽中的景象。這一座板壁的小樓經不起他們波瀾壯闊的運動,搖搖欲墜著。老板娘幾次用拖把從下向上敲擊著樓板,他們全沒聽見。

從此,他們繁忙緊張的生活就開始了。他們工作的原則是“顧客即我們的上帝”,無論是走私的港客,還是做工的苦力,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她們有時是在賓館豪華的客房內,逢到這樣的時候,她們就抓緊時機做一個嬌貴的小姐。她們穿了蟬翼似的內衣,事前事後都進行淋浴。她們泡在人家的澡缸裏懶洋洋地瞌睡,很內行地使用著各項衛生設備。然後在餐廳裏儀態萬方地點酒點菜,讓勤懇的侍者在桌旁站得很不耐煩。而當她們不得已隻能在自己簡陋的旅店裏服務時,她們也很會因陋就簡。她們將床上的雜物匆匆收拾一下便開始進行,電扇在他們頭頂慢慢地散著熱風,他們大汗淋漓,氣喘如牛。這往往是在運氣不佳的日子裏,她們來不及挑剔客人,她們全是能上能下有過鍛煉深諳世事的人,懂得“龍門能跳,狗洞會鑽”的發跡的道理。她們一天可以接待幾筆生意,她們的身體都很結實,對那樣的事情也已駕輕就熟,很短的時間內便可達到效果。在這慘澹經營的幾日之後,她們許就會得到一個豪華的夜晚,那夜晚將她們以前和以後的歲月都輝煌地照亮了。她們在這樣的夜晚中做了一個新人,她們可在這一夜中重寫她們的曆史。做一個新人是多麼快樂,對那個舊人她們已經膩煩了,無所謂了,怎樣都可以了,她們犧牲了她們的舊人而爭取做一會兒新人,這又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呢?

在她們中間,也有過不合的時候,為了各自任務分配的不公。有幾次,她們甚至鬧得很凶,罷工,出走,點了鼻子大罵以至動起手來。她們互相威嚇著說要告發對方,激怒的女人使男人們害怕,他們極力要將她們分開,被她們抓撓得鮮血淋淋。這是他們調教出來的女人,一旦出發是可比他們走得更遠。她們已將她們自己踐踏得不成樣子,再沒什麼值得可惜的東西。她們吃起來不要命似的,可抵過一個半男人。她們有時勞累了一天還不罷休,深夜和晨時還與男人們糾纏不休。她們的欲念已經開放,不可收拾。她們不怕熱也不怕累,在正午陽光下的小攤上吃著滾燙的炒粉,汗從她們的額上流下來,破壞了她們的化妝,濕透了她們的衣裙,而咀嚼的快感卻使她們忘卻一切。假如有一天無事可幹,她們便會覺得厭煩和急躁,這是最容易發生糾紛的時候,她們相對而坐,好好地便會鬧起來,將一些綠豆芝麻的小事一一拾撿出來,無限地擴張。男人們為了不使她們閑著,就加倍努力地工作。他們出沒在大街和小街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們認識了一些同行,結成死黨,而又反目成仇。他們為擴大他們的事業,而使無數頭一回離家遠行的童男長大成人,使無數模範的丈夫背信棄義,做了下流行徑。有時,他們拋下正在行事的女人們,自己跑進一個豪華的酒樓,吃著酒菜,討論著將來的計劃:是做一個百貨的老板,還是走私黃金的販子,他們有勃勃的事業心和遠大的理想,聲色犬馬隻是奮鬥途中的慰問。這時候,他們會發現,真正親密的關係還是在他們兩個男人之間。他們不太說話,慢慢地抽煙,燭光在他們麵前搖曳,映著他們的臉。

查理逐漸被他們培養成人,竟也做成過幾筆不錯的買賣。在他睡在門口廊下的夜晚裏,屋內的騷動逐漸使他明了,他想他們不好好做生意折騰什麼,是一種如同犯罪一樣的浪費。他很謙虛的向父輩們學習,在他閑空的時候,就獨自一人去逛,吃著各色東西。他想:這是一個無論做什麼都可賺到錢的地方;他還想:這是一個無論賺到多少錢都可以花掉的地方,這一回圈的觀念一下子刺激了他的好勝心,使他覺得前途光明,大有可為。他的臉上和背上發出了許多青春痘,標誌著查理的成熟。

有一天,他們中午回去睡覺的時候,看見查理和那個叫作妹妹的女孩睡在一張床上。他們顯然已經過了一場激戰,兩人酣然入睡,微微張了嘴,發出香甜的鼾聲,像兩個純潔的少男和少女。米尼和阿康將查理打了又打,打得他鼻青眼腫,牙齦出血。打完了查理,米尼又去打妹妹的耳光,妹妹不是那麼好欺的,一邊還手,一邊罵道:我和查理睡覺,你吃什麼醋?妹妹今年剛剛二十,男女間的事已久經沙場。她從沒經曆過愛情的過程,便一躍而入性的階段,沒了感情的負羈,可說是輕裝上陣。誰允諾她利益,她便和誰勾結,誰使她睡得快樂,她也可放棄實利,而為了得到實利,她卻會掩蓋她睡得快樂這一事實。有時候,她可同時得到實利和快樂這兩樁好處。她是最沒虛榮心的一個,是新一代的婊子。她和查理倒是天生的一對,事前作了謹密的談判,兩人都不吃虧,一個得了錢,另一個得了經驗,為他將來做一個皮條客或麵首的前途打下了基礎。妹妹指責米尼吃醋的惡語使米尼氣得發昏,她話裏揭露了一層亂倫的意識,叫米尼覺得她是他們父子兩代人的婊子。這個念頭猶如五雷轟頂,米尼幾乎暈了,她想:他們都在幹些什麼呀!她想:他們就像一群畜生!這一霎那間的良知出現使她恐懼萬分,她想:他們要遭報應了;她甚至想道:有一天,查理會來強奸他的母親,距離這個日子,不會遠了。米尼發出非人的咆哮,朝了妹妹撲去,兩人頓時滾倒在地上。窗外是正午的潮熱的南方的太陽,風扇緩慢地旋轉。其餘四個人一起去拉,將她們拉扯在兩邊。米尼說不活了;妹妹說你不活就不活,我可要活;米尼說我不活也不會讓你活,我死就要你死;妹妹說:到頭來死的隻是你一個,誰也不會陪你死。米尼無法扭打妹妹,就虐待她自己,扯自己頭發,撞自己頭,咬自己,這些髒日子裏所有的痛楚一起湧上心頭,她想:她還真不如死了的好啊!阿康去拉她,被她踢倒在地,半天無法起身。阿康的登場使她再一次找到了目標,她踉踉蹌蹌地爬起,要與阿康拚命。兩個女人輕佻地尖叫著,還咯咯地笑著,米尼的狂怒使她們無比快樂。平頭攔腰抱住米尼,讓他們統統滾出去。

這天晚上,大家都沒有回來,隻有平頭留下來陪著米尼。平頭說:你怎麼這樣想不開啊!這不是你一貫的作風啊!米尼不說話,臉朝裏躺在床上,看著牆紙上蚊子血跡斑斑的殘骸。平頭不再多話,溫柔地撫慰她。這是平頭從未有過的溫柔。他將米尼的身子翻轉過來,米尼沒有抗拒。他們開始做愛,兩人都懷了一種少有的寧靜和溫柔。平頭覺得米尼好像走了神,她因為走神而顯得被動的樣子喚起了平頭少有的一點憐憫,這憐憫心使他對米尼有了少許愛心。這是平頭少有的懷了愛心的做愛。樓下有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說的那一種聽不懂的語音,老板娘在看香港電視台的粵語節目,嘎嘎地笑著。窗外有無數電視天線東倒西歪地矗立在鱗次櫛比的屋脊上。平頭禁不住說道:米尼,你不和我好啦?米尼伸手抱住了他,讓他順利地結束。這時候,平頭忽然灰心了,他翻身躺倒在床上,說道:我們回去算了。

兩天以後,他們全軍撤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