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後記(1 / 3)

去白茅嶺是在六月一個突兀的暑天裏,氣溫高達三十六度,小車沒有空調裝置,烈日曬透了車頂棚,中午時分,卻又拋錨。公路在陽光下亮得眩目,想去找一點水洗臉,有一個男人指示我去一口井處,繞了一圈沒看到井卻又繞回到那男人跟前。後來有一個賣冰棍的人來,就買了冰棍。到白茅嶺勞改農場場部時,已近三點。晚上,場部為我們接風,還安排看一場電影《大偵探》,因這一天又熱又倦,便謝絕了電影。原以為山區是避暑的地方,有許多參天的大樹,且又泉水淙淙。可是展目望去,隻是低矮起伏的茶林和稻田,幾棵柏樹孤零零地站著,被驕陽最後的光熱,烤灼得焦枯了。以後才知,這是丘陵地帶,夏季甚至比平原更要炎熱,冬天則更寒冷。╋米╋花╋在╋線╋書╋庫╋h

這時候,我並不知道我要寫什麼,或者準備寫什麼,我不期待會有“米尼”。到白茅嶺來采訪,原因是有兩個:第一,這裏一定集中了最有故事的女人;第二,這裏的女人沒法拒絕我們提出的任何問題。就是說,我們保證可以在此得到故事。這將是些什麼樣的故事呢?它和我們通常的經驗有什麼不同?這些故事又會使我們對世界和人的看法產生什麼樣的變化?這就是使我們興奮而充滿期待的。在這之前的一個夏季裏,我每逢周五這一日,就去上海市婦聯信訪接待站旁聽。上門尋求幫助的婦女,所遇問題大約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生活上的困難,比如產後繼續請假的障礙,雙胞胎的獨生子女費和托育費的處理,因未婚先孕而單位給予懲罰的不公和粗暴,病假工資的有無多少等等情況;另一類是婚姻戀愛糾紛,故事往往是在這一類裏。上門的婦女以女工居多,還有一些無業或待業的青年。因為知識婦女解決問題的渠道和方式比較多,一般也不願旁人插手個人的事情,私有觀念比較重吧!坐在婦聯明亮的大廳裏,落地窗外是陽光普照的花園,麻雀在法國梧桐的蔭地裏嘰喳,聽一個發生於火車站個體戶小餐館裏的故事,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我想:就在這一刻裏,在這個城市的許多光明或黑暗的角落裏,究竟在發生著什麼呢?自己的經驗顯得很不夠用了。有時候還會遇到一些懸案,有一日,一個母親陪了她遍體鱗傷的女兒來,訴說一段冤情:這女兒已嫁到男家,有一孩子,丈夫在外地幫助某小廠生產,周末才回。樓下住著公公,婆婆和一小保姆則住隔壁一幢房內。一日清晨六點,公公看見樓上有一陌生男人走下,便叫捉賊,並上前扭住,不料那人忽亮出一柄水果刀,公公一驚,鬆了手去,那人奪門而去,刀卻落在地上,據認,這是媳婦房內的水果刀。於是公公興師動眾,叫回兒子,逼著媳婦說出隱情,媳婦大叫冤枉,被責打了一個通宵。裏委和各方單位都來進行調查,結果是:媳婦死不承認留宿過一個男人;公公咬定有一個男人清晨從樓上走下;而沒有任何一人見過他所描繪的男人在清早時走過弄堂,唯一的證據是這把水果刀。媳婦說這刀並不在她房裏,就吵嚷著要去查驗刀上的指紋,一時也不知上哪裏去查驗,於是就來到了婦聯。這極像是一部推理片的開頭,可能性極多。我和信訪站的同誌聚在一處,從各個角度追究這個事件,卻也毫無結果。後來,那母女倆再也沒有來過,便也無從了解事情的發展和結局。這裏的故事往往是一個開頭或者片斷,充滿了暗示和預兆,使我們開動了想象力,但因經驗和認識的局限,終於也無法推測成完整的故事。有些話又不能問得太多,這會使人感到受了侵犯,尤其是我旁聽的身分,常常遭到人們戒備和討厭的目光。而白茅嶺就是不同的地方了,人們的故事已告一段落,我又有權利向她們提問,這不符合人權精神,可這就是我來此地的動機了。雖然我不知道會有“米尼”。

炎熱使我意氣消沈,由於電力不足,風扇旋動得非常緩慢,有氣無力的,燈光也昏暗。隔窗可見一條柏油路,隱在路燈下,路邊是一些花圃,有乘涼的人們走著或坐著。女勞教大隊在距此三十裏的楓樹林,已經有許多記者、作者、編劇、導演去過那裏,寫回許多報告,還拍攝了一個多集電視劇,名叫《女警官》,近日就要上演,據說幹警和勞教人員都參加了表演。我不知道這一趟來會不會有新鮮的發現。

早晨,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飯,就去路口等著上車。原先,一個星期才有一次接送,使幹警們很不方便。往往她們的丈夫是在另一個勞改或勞教大隊工作,一周也僅能來回一次,孩子就無人照管了。在白茅嶺農場,主要的職業隻有一個:幹警。現在,女勞教大隊每天早晚接送,有一輛專門的大客車,開車的是一個卷頭發的小夥子。七點半時準時開車,沿途會停幾次,有去楓樹林小學讀書的孩子搭車,他們下車時便齊聲喊道:“謝謝爺叔!”我注意到他們說的是上海話,將“叔叔”說成“爺叔”,雖然,上海對他們是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在一九五三年從上海來到此地,披荊斬棘開創農場的墾荒者,當是他們的祖父甚至曾祖吧。

汽車走的是一條土路,起伏蜿蜒,當拖拉機迎麵而過時,便揚起漫天的塵土,蒙住了視線,路邊是茶林和稻田,柏樹總是孤零零的,在視野中停留很長時間才消失。車中大都是二十多歲三十歲的女孩,她們往往是在幼年的時候,跟了母親到這裏來。其時,父親們已在此鋪了土路,建起茅草的房屋,上海隻留給她們模模糊糊的記憶。

到了女勞教大隊,女孩子們下車各赴各的崗位,一位姓王的大隊內勤管理向我們介紹了概況。我們知道女勞教大隊是在五八年開始辦的,文革中停辦,七二年時再成立,是中隊的規模,八四年又重為大隊。其間勞教人員最多時達七百,目前是三百多。在編幹部九十三人,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從職工中提幹上來,百分之十七從安徽屯溪招工(白茅嶺占地安徽屯溪),百分之五由上海警校分配過來。大隊的編製為四個中隊,有正副大隊長三人,黨支部書記一人,正副中隊長共八人。一二中隊是普通中隊。三中隊稱為“二進宮”中隊,即每人在此之前都有一次以上的處罰記錄,一百零六人中,八十一人曾經勞教;十一人婦教(即婦女教養所),判過刑十人;少教過四人。四中隊名叫“出所中隊”,是臨近解教三個月前轉入的,對她們的管理比較寬鬆,使之回到社會中時較易適應。在目前三百三十四個勞教人員中,“流氓”百分之八十七點六,“偷竊”百分之九點七,“詐騙”百分之一,“其他”百分之一點四。勞教的生活主要是生產勞動,然後讀書、學習、佇列操練,等等。如今白茅嶺努力要實現經濟自給,各大隊都有經營的任務,女勞教大隊主要是服裝、羊毛衫和玩具的加工。由於勞教人員流動性大,很難有熟手,所以定額指標無法提高。並且白茅嶺地處邊遠,交通不利,又很難向廠方爭取加工活兒,工廠往往把難做、利薄的活兒給她們,條件又極苛刻。於是在我們去到白茅嶺的時候,女勞教大隊正被一股緊張的生產熱潮席卷,管生產的副大隊長急得跳腳,隻聽其聲不見其人,到處是她的指令,不可違背,刻不容緩。在此同時,文化統考逼在眼前,隊部又正組織一場歌詠比賽,都在向大隊長討時間。

下午,我們翻閱了全部的檔案卡片,預備一張采訪的名單。卡片做得極其簡單,有一幀小照,看上去麵目都很可憎,激發不起想象。我們感到無從下手選擇采訪的對象,竟想以抽簽的方式決定,最後,我們還是兼顧考慮,各種案情都挑選一些,各種家庭狀況也都挑選一些,年齡則“老中青”都有選擇,“老”是指四十歲以上,“中”是三十歲以上,“青”則是二十歲以下的。後來,管教幹部向我們推薦了一些。她們所推薦的人選確實都很有意義,比較有“故事”,可是我們也發現,這些人是經常由幹部們推選去和采訪者談話,她們的表述過於完熟和流利,使我們也懷疑:其間真實的東西是不是很多,這是後話了。

傍晚回場部的途中,汽車將放學的孩子捎回了家,早晨乾乾淨淨的一身,這時已泥猴一般,手裏還用塑膠袋提了一兜水,水中有針似的小魚在遊。天氣還是炎熱,夜間一聲悶雷,下了幾個豆大的雨點。

這一天開始了采訪,許多人向我們推薦二中隊的一名女勞教,這是使人感到非常頭痛的一個角色,她們描繪她道:她的氣質顯然同一般勞教不同,很文雅,長得也清秀,膚色白淨,高鼻大眼,說話毫不粗魯,教養很好似的,從不與人爭吵,也不與幹部頂嘴,然而卻也不聽從指揮,自行其事。比如,隊長喊集合,別人都跑出門去站隊,隻有她躺在床上,等隊長跑到床前喊道:起來!她才慢慢坐起說:起來嗎?喊她做活,她很溫和地說:我不會做啊!於是就教她,比如釘扣子,她把扣子釘到完全不可能有扣子的地方,別人還要下功夫拆。她就是這樣和隊長糾纏,隊長受不了她,隻得由了她去,她便不去勞動,每天坐在床沿,很愜意的。她聲稱她會英語,時常以英語回答隊長的問題,弄得人不知所措。這天,隊幹部們正在討論針對她專門成立一個嚴管組,一天二十四小時監督,住單人房間,直到她聽話了才歸隊。同時,她們又很懷疑她精神是否有毛病,想找個醫院為她作精神病鑒定。眼下醫院一般不願接受這種檢查,因精神病鑒定本來就極複雜,再要委任它承擔法律的責任,就更不敢輕易下判斷了。她們建議我們與她談談,從她們信任的目光中,我感覺到了期望,她們說:你們作家和她談談,會不會有結果呢?她們與她都是差不多的年齡,雖是管教與被管教,卻並沒有超凡的經驗和手段,相比較而言,她的生活比她們的廣闊豐富,是要比她們更為老道和成熟,這一場鬥智般的管教和被管教,已使這些女孩子們失去了耐心和自信,甚至生出了一種挫敗感。我很想試一試,我想到有一些讀者曾把我們當作醫生,將他們的困惑和憂慮告訴我們,希望從我們這裏得到治療。也許,我想,我能夠洞穿並製服她呢?

然後,她來了。如她們所說,她文靜而清秀,中等身材,偏瘦,頭發齊頸項,一條淡黃色的短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茄克衫,腳下穿了白襪,一雙搭絆黑布鞋。她的眼睛很大,神情很安祥,還有一些茫然。隊長告訴她,我們是上海來的記者,要與她談話,她要有問必答,老老實實的。她說:好呀,好呀,聲音有些飄浮,好像是唱歌用的假聲。然後,我們就帶了她離開二中隊去大隊部接待室。二中隊的院門鎖著,有一個身體高大,臉色黝黑的勞教過來為我們開門,並向我們微笑,她的眼睛很黑。我們走向大隊部的路上,有些發窘似的,開始沒說話,互相看著,她輕盈地走在我身邊,態度很閑適。過了一會,我問她: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她歌唱似的說:不知道啊!我又問:你什麼時候出去呢?她說:不知道啊!我碰了釘子,心裏有些惱火,又執著地問:你為什麼進來的?她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啊!我按捺不住了,就帶了一點攻擊地說:你總不會無緣無故地就進來吧!她還是微笑著,說:我正想請你們幫我去問一問,我到底是為什麼進來的!我還想請教你們,究竟什麼是勞教?她變得滔滔不絕起來:我要讀法律的書,你們能幫我找一本法律的書嗎?什麼是勞改,什麼是勞教,難道可以隨隨便便地就用手銬銬人嗎?我們這裏吃的飯好比是給雞吃的,全是砂子,你看我身上發出這麼多東西,全是吃這裏飯吃出來的。她卷起袖子給我看,我說那是蚊子咬的,她不屑地一笑。這時,我們已通過門衛,到了大隊部。她坐在我們對麵,坐相還端正,她的眼睛在我們臉上掃視。應當問什麼呢?心裏不由有點惶惑,停了停,就問她家裏有幾口人,她總算回答了這個問題,說有父親母親和一個哥哥。又問她在外麵時是否也上班下班,她說上班有什麼意思?那麼不上班又做什麼呢?她說:不上班當然很開心,咖啡館坐坐,逛逛馬路,這時,她忽然抖起腿,說話的口氣也變得粗重而生硬。她不再有笑容,目光裏有一種緊張,問我們在上海的什麼單位,能否請我們做她的老師,幫助她寫一本關於法律的書。我的同伴宗福先就說:做你的老師很累啊!她就笑,聲音銀鈴似的。我們不知道還能問什麼,又坐了一會兒,隻得將她送回二中隊去了。跑出來開門的還是那個黑臉蛋的女孩,她的眼睛裏有一股熱辣辣的表情,我很注意地看她,她也看我。中隊長們問我們談得怎麼樣,我們說她也許精神是有問題。中隊長們說,可是有時她頭腦特別清楚啊,能活活地將人氣死,她的母親和哥哥來探望,和她說什麼,她都不好好回答,隻一味神秘地笑,哥哥就要揍她,母親則哭個不停。她進來的原因是偷竊和流氓,原單位是上棉十三廠,一九六三年生,判一年半勞教,因表現不好延長三個月。

出師就很不利,情緒有些低落,要是個個都這樣難弄,咱們趁早打道回府算了。中隊長問我們還想找哪一個談,我們草草地看著名單,胡亂點了一個。此人生於一九五五年,在某農場所屬工廠的總機工作,與多人發生兩性關係,判為賣淫。我們是從繡花工場將她帶出來的,她較為高大,剪了短發,臉龐寬寬的,濃眉寬鼻,看上去健康質。走在路上,我們問她怎麼樣?她說活兒實在太重,腳都腫了,說著就彎腰撳她的腳踝處給我們看。我們說:是有點腫,她才又直起腰,作出通達的樣子說:吃官司嘛!我們走進大隊部,坐定下來,我們剛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她便涕泗滂沱,被眼淚噎得大口大口喘氣,一邊說道:沒想到會吃官司,怎麼會弄得吃了官司!她哭著話也說不出來,隻得等她哭好了才說,可她的眼淚就像流不盡似的,而且越來越洶湧,這樣等下去是沒有希望的,我們幾乎又要想把她送回去了。她艱難地吞咽著眼淚,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大概情況是這樣:她已結婚,有一十歲的女兒,後來她與一男人發生關係,此人承包了一個豆製品廠,比較富裕,對她很好,問她如何地對她好,她哭道:幫我打開水什麼的,反正很好。他為她家買了許多東西,因此,她丈夫對這事也就眼開眼閉,甚至有幾回在家裏撞上,他也高抬貴手。我們不禁要說:這怎麼可能呢?她便氣憤地抬高了聲音說道:他身上穿的短褲都是我那男的給買的,他能說什麼呢?我們便啞然。她再又接著哭道,她丈夫心很黑,要那男的買這買那的,後來就鬧翻了,將這事抖落了出來,那男的妻子也來一起鬧,最後將她送進了派出所。在承辦員例行公事地查問下,她卻還說出了其他許多事情,一一道出她曾有幾次和多少個男的發生關係。這回我們真的奇怪了,她說她們那裏的風氣就是這樣,男的隨時會打上門來,向女的提出這種要求,她在總機工作,認識的男的又很多。都是認識的,怎麼好意思拒絕人家呢?她反問我們。然後又一陣突兀的悲傷攫住了她,她啼哭道:承辦員看我太老實了,好幾次對我說:你再想一想,事情到底是怎麼樣的,現在改口還來得及,到了明天就來不及了!可是我不懂他的話。到了晚上,他又說:現在還來得及,明天就來不及啦,我一點也不懂啊!我們便默然。哭了一陣,她稍稍安靜下來,我們就問她丈夫有沒有向她提出離婚,她點頭,並說要與丈夫爭奪女兒,提到女兒又是一陣號啕,哽咽著說她給女兒小學的校長寫了一信,卻沒有回信,問我們可不可以回上海後去看看她的女兒。哭了一陣,她舒出一口長氣,似有些欣慰地說:離了婚,電冰箱什麼的倒都是歸她的。我們說她丈夫肯放棄嗎?她就說,那些東西都是那男的買給她的呀!這時候,她徹底平靜了下來,說她還有一年就可出去了,接著又抱怨活兒太重,腳都腫了,裏麵的勞教又都厲害,成天亂哄哄的。這時天已近中午,我們說我們談話耽誤了你做活,會不會給你減些定額呢?她嘴裏說沒關係,眼睛卻期待地看著我們。她使我們掃興並且莫名其妙。賣淫和淫亂這一樁事被她說得那麼簡單和自然,我們的問題倒顯得很無常識似的。後來,我們漸漸發現,這是另一個世界裏的故事和法則,這個世界是我們永遠難以了解的。然後我們就將她送回去了。

下午一點,召開全體勞教的每月一次評點會,勞教們在中隊長的帶領下,排了隊端了小板凳去大禮堂開會,評點會有這麼一些內容:宣布一批受表揚的名單,表揚分兩種,口頭和書麵的,三次口頭表揚等於一次書麵表揚,三次書麵表揚可得嘉獎,比如減少服教期,回滬探親。表揚之後是批評,有一個外號叫“黑魚精”的勞教上台作檢查。此人名氣很大,才來兩天我們就時時聽說她的劣跡了。她曾以流氓罪服過刑,服刑期間,與同監房的女犯搞同性戀,出獄就多了一手。這回進來,隻能將她安排在單人房間,晚上必須上鎖。她周期性的會出現瘋狂的狀態,傷人或者自傷,喊叫她的“B角”。在這裏,凡在同性戀中處女性地位的是B角,男性角色則為A角。有時候,必將她的B角的內衣給她,才可使她安靜。而在她正常的時候,卻是詭計多端,老奸巨猾。不久前,開大會時,她坐相不好,隊長便用腳踢了踢她,說:坐好!她立即給了隊長一個嘴巴,大叫:隊長踢我!隊長也無話可說,還須向她道歉,用腳踢她自然是有錯的。當然她也須作檢查,可是她檢查的姿態和聲音裏都充斥了勝利的得意。雖是小事一件,也可見得她是如何地時時伺機與隊長作對。她已四十歲出頭,極短的頭發,穿了男式的襯衫,聲音低啞,舉動間有一股惡霸氣,臉色極黑暗。她帶給人生理上的反感。人們問道:願不願和她談談,我堅決地說:不!我覺得她像一個險惡的深淵,臨淵可看到最醜陋和無望的情景,我沒有勇氣走近去,寧可損失一些或許會是精彩的故事,因我還願意保持一些純潔和美好的觀念,使自己快樂下去。我們最終也沒有與她談話,可是我們幾乎時時處處感覺到她的存在,在我們每一次采訪的身後,似乎都矗立有她的陰影。她似乎是要我們相信,人性是可以黑暗到什麼程度。後來,當我坐在書桌前,編造米尼的故事的時候,她就以她的黑暗壓迫我,使我和米尼都很難快樂下去。然後,大隊長就宣布嚴管組成立,第一批嚴管對象有兩名,其中之一就是我們上午領教過的那位文靜的女孩。會後,聽中隊長們說,當她聽見她將進入嚴管組時,陡地紅了臉,神色緊張。她們說:看來,她精神很正常啊!當我們回到二中隊時,她正整理好了東西,等待有人帶她去嚴管組。這時,她已鎮靜下來,和聲細氣地答應著隊長的叮囑,還向我們微笑。我想,她如不是真正的精神病,那就是精神能力格外健全的。等她走後,我們便向中隊長提出接下去想采訪的名字,中隊長這時終於麵露難色,說這人剛剛去了燙工間,一時也派不出人去叫她。我們很歉疚地想道:我們今天已經影響她們的定額太多了。這時我又看見那位黑臉蛋高個子的女孩進辦公室裏來報告什麼事情,就問隊長:她為什麼不去做活。隊長說,她是“民管”。“民管”即是管理勞教生活的,一般由表現較好又有能力的勞教擔任,我就說:能不能和她談談呢?中隊長欣然答應。

這一回談話是在隊部二樓會議室進行的,接待室被占用了。下午,一輛農民的拖拉機載來一些探親的勞教家屬,他們清晨時在上海動身,乘了長途車,午後兩點多到,再搭農民的拖拉機來楓樹林。今天來的有一對丈夫與哥哥,一對母親和妹夫,還有一對父親和舅舅。這一個妹夫和舅舅因拿不出說明與勞教親屬關係的證件,被拒絕同意接見,讓他們回場部。但負責此事的女孩告訴我,看起來那位舅舅是真舅舅,而這位妹夫卻可疑了。當她拒絕他探望時,他竟說:你讓我看上一眼,我也就死心了!你說,這像妹夫說的話嗎?她問我。她接著說,這種“妹夫”“姐夫”是最最傷腦筋的,弄不好就會是她們的同案犯,所以絕不可通融。會見是在接待室裏進行的,每三個月可得接見一次,夫妻可以在招待所同居。

這位民管行動舉止要比其他勞教自如輕鬆得多,熟門熟路的,引我們上了二樓會議室。她身體結實豐滿,一雙黑漆漆的杏眼,長得極端正。穿一件普通的白襯衫和一條瘦瘦的長褲,腳下是淺幫平底的皮鞋,通體上下雖素卻有點摩登。一邊的短發挽在耳後,另一邊卻垂落下來,遮住半張臉,她的眼睛就從頭發後邊熱辣辣地看著我們。她生於一九六一年,在一美容廳工作,有一三歲的女兒,丈夫開一兼賣豬肉的飯館。為了做生意,她結交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時常往返於上海與廣州間。事情的暴發是由於一件款項上的糾紛,引起了公安部門的注意,最後以賣淫定處。在許多男友中,她真正深戀的是一位開三黃雞店的男人,她說他長得很好看。當然她丈夫也不錯,很有男人味,並且精明強幹,生意做得如火如荼。而他有些柔弱,對人體貼,他的妻子對他卻並不好,本來夫婦倆開一三黃雞店應當同心協力,可他妻子總是出去打麻將,店堂裏的事死人不管,她便總去幫助他,她說她非常想他。我問道:他究竟是怎樣的好看呢?隻見有很大的淚珠從她垂耳的發後滴落下來,她悄聲說:他不是一般的好看。我們一起沈默了許久,過一會兒,我問她做“民管”的生活是不是要輕鬆一些。她立即說,並不是那樣的,雖然很多人都這麼認為。“民管”要給大家打水,送飯,有時候,大家加班加得太晚,她也要去幫忙。現在的活兒實在是太緊了,從早做到晚,還要欠指標,一旦欠了下來,就沒有補上的希望,隻會越欠越多,像欠高利貸一樣。加班加到深夜,洗了澡睡下,不多久就要起床操練,還要讀書。有時候,幹部有矛盾也會在“民管”身上出氣。比如有一次,隊長要她去工場叫一個勞教,她去叫,工場的幹部不放人,反訓斥她,她是一路哭著回來的。在這裏的日子實在難過,亂哄哄的,隻想早點出去,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要大吵大鬧,弄得扣分(扣分多了要延長勞教期),她也曾扣過一次分,因為在被窩裏修眉毛,被人告發了——她微笑了一下——扣分之後她哭了很久,從此再沒被扣分,總是加分。她天天想著出去的日子,在這裏,這麼大的人被人管,多麼難過!我們問她,她來這裏後,丈夫態度怎樣。她說還好,有探親的條子他總是來,寄包裹,買衣服——在上海時穿的衣服怎麼能穿到這裏來呢?那是不能在這裏穿的——說到這裏,她朝我打量了一下,極微妙地笑了一笑。過去的豐富多彩的日子似又回到了眼前,照耀了她目下暗淡的情景。

她穩定的情緒和正常的心理反映使我們愉快起來,對以後的采訪又有了信心。我們說等你出去之後可以看你去吧,她先猶豫地審視了我們,然後笑了,說可以,並給了我們地址。我們說你出去之後還有個難題,就是究竟和誰一起生活,看來你忘不掉三黃雞老板,又丟不下丈夫和女兒。她說是啊,有時靜下來想想也很心煩,可是出去是一定要出去的,這裏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待的!她不像有些人,待得很有味道似的,一點不怕扣分。

這是一次使我們滿意的采訪。後來回想,這次采訪使我們覺得圓滿的原因是,這女孩的故事裏有一些為我們僵化的頭腦所能理解和接受的東西,或者說,我們以我們的頭腦攫取了其中一些我們的經驗能夠理解的東西,比如三角戀愛,可是重要的恰恰是其餘部分,比如三黃雞店和肉店,比如款項的爭端,可是這些都被推到背景上了。

傍晚,回場部的汽車上,我們向負責嚴管組的隊長打聽,那女孩進了嚴管組的表現。她說,首先是讓她剪短頭發,她雖不樂意也無奈,剪到齊耳。然後,讓她拆紗頭,她是那樣拆的:拆下一縷,就接起來,一縷一縷接好,再繞成團,一個下午,拆了有雞蛋大的一球。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夜晚總是很安寧。在有一些夜晚,發生過犯人和勞教逃跑的事情,場部就出動警車。當警笛劃破夜空的時候,是一幅什麼樣的情景呢?孩子會不會從夢中驚醒?逃犯們是怎樣竄過低矮的茶林,身後的柏樹好像一張剪影,天空沒有月亮。場部的柏油路發出微暗的光亮,風吹過花圃,發出悉索的響聲。

第二天,下雨了。汽車在雨中駛過起伏的土路,雨點在灰蒙蒙的車窗上流下道道汙跡。女孩們穿著警服,隻能在襯衫上翻著花樣。車內像開鍋似的,充滿了嘰嘰嘎嘎的說笑聲。窗外的景色看上去有些荒涼,看見了一個農人騎了一頭水牛,在遠處的丘陵起伏地進行。

采訪進入了高潮。我們轉向了三中隊,即“二進宮”中隊。中隊長向我們推薦了兩名勞教,均是五二年出生,插隊知青,其墮落過程具有社會的原因,不像那些二十歲上下的,隻是因為好吃懶做,愛慕虛榮,更不像有些“傻瓜”,一碗陽春麵便可得手,這種人的外號往往叫:“一角八分”,或者“兩角五分”,在勞教中處以最下等地位。須知在勞教中也有等級之分,扒竊是頭等,大約是因為這較需要智力和技術,詐騙二等,流氓三等,賣淫末等,賣淫又分幾等:一等的在高級賓館和外國人、港澳同胞睡覺;二等的則是腰纏萬貫的個體戶;三等的就是一碗陽春麵或小餛飩便打發得了的角色。

頭一名采訪的勞教個子高高的,有些風度,瓜子臉長長的,眼睛很靈活,她與我合撐了一把傘,一起走往大隊部。與她並肩走在一頂傘下,很奇異地生出一種親切的感覺,好像中學時與高年級的女生走在一起似的。有一瞬間我忘記了身處何地。我想,假如在別的地方,我們許會成為朋友,她是那種懂得照顧人的女人。我們坐在一間小屋裏談話,外麵下著夏天的雨,天氣很涼爽。當年,她在安徽插隊,她是父母領養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因此,父母很早就操心著她回滬的辦法,他們想到了結婚這一條出路。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在上海工作的北方人,大學畢業生,隻有一老母一起生活,比她年長十幾歲,他們開始交往,在一個也是下雨的夜晚,母子倆留她過宿,夜裏他就與她發生了關係,生米煮成熟飯,生下一個兒子。婚後的日子,她可說從沒安分過,有許多男朋友,也正是這些男朋友,使得她能夠忍受這一樁婚姻。她這是第二次因流氓淫亂勞教,上次是在上海婦女教養所,這一次來到白茅嶺。臨來之前,她丈夫和他好友一起來看她,她的丈夫一徑地流淚,他是共產黨員,副總工程師,聲譽很好,很愛妻子孩子,滿心希望妻子能收心安靜下來。她也流淚,眼睛卻看著丈夫的好友,這是她真正的戀人,四目相望,不得哭也不得語,三個人心中都苦得很。其實,她說,我的事情就是離婚,隊長們也說:你不用勞教,隻須離婚便好了。可是俗話說,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我就是舍不下兒子。兒子非常漂亮,三好學生,大隊長,國慶節給市長獻花。那次他們來探望,晚上住在招待所,三個人睡一張床,夜裏,隻覺床在顫動,伸手在兒子臉上一摸,摸到一把淚卻沒有一點聲息,你看,這就是兒子!這是一個聽熟了的故事,從沒有愛情的婚姻走向白茅嶺,這其間畢竟有漫長的道路,也是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的。她還說她很喜歡玩。在上海的日子,總是穿著最最摩登的衣服,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車後座,去蘇州和無錫旅行。那陽光明媚春風撫麵的日子,離現在是多麼遙遠了啊!可她並沒顯得悲傷,甚至也不惆悵,她很安靜略有些興奮地微笑著,往事中似乎並沒有多少使她後悔的東西,她也沒有哭。

然後我們將她送回去,再接出第二個。第二個正坐在屋簷下繡花,戴一副大框架的深度近視眼鏡,卷著褲腿,低著頭又繡了幾針,才起身拿了傘跟我們走。她個子很矮,臉相有些怪,我想她是一點兒不漂亮,也沒有風情。中途她兩次彎腰去卷她的褲腿,傘讓風吹走了幾步,我等她直起腰來,心想:她能給我什麼樣的故事呢!

走進門,我們就向她道歉,要耽誤她完成定額了,她說沒關係,那定額其實也是適當的。可是大家都叫苦呢?我們說。她笑了一下,說:那是因為她們太蠢了,這些人,吃官司都吃不來!因為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們不由都笑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點脆,而且,口吻很幽默。你是為什麼進來的呢?我們問。第一次,扒竊;第二次,賣淫;第三次,大概就要販賣人口了——她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就又笑,心裏愉快得很,好像得了一個好談伴。再不用我們多問,她就娓娓地從頭道來:她的母親是一個緬甸人——這就是她相貌有些異樣的原由了,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和母親就一起去了香港,留下兒女們,她是最小的妹妹。故事應當是從文化革命中期開始的,那時,她已經從江西農村抽調到一個小縣城的文工團,在那裏唱歌,還跳舞,有時也演些小劇。有一次,春節前,她乘船回上海過節,船到蕪湖的時候,上來一群男生,就坐在她們對麵。上來之後,他們就開始講笑話。他們這一講,她們不是要笑嗎?她說。好,就這樣,她和她的第一個男人認識了。認識之後就結婚,這男人是在蕪湖那裏的農場,結了婚後,兩人就沒有回去,一直住在上海。不久,丈夫卻忽然被捕,這時,她才知道,丈夫這已是第二次因偷竊判刑了。他所在的農場,正是第一次刑滿留場的地方。而她已懷孕了。於是,從此以後,每到探望的日子,她就挺著大肚子大包小包地乘長途車去農場。後來,則是背著兒子,兒子一歲兩歲地長大了。這時候,她也開始偷東西了,偷東西成了她們母子的生活來源。總算,丈夫刑滿回滬,她想,這樣生活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啊!母親從香港回來也覺得小女兒日子過得不如人意,便決定為她辦理香港探親。當她領到護照的時候,她丈夫卻跑到公安分局,告發她的偷竊行為,護照被沒收,人被勞教兩年。解教後回到上海,兩人的戶口遷了回滬,也有了工作,過了一段太平日子。有一日,她因工傷提早回家,卻見丈夫和她的一個小姐妹躺在床上,兩人便大鬧,將家裏可以砸碎的東西都砸碎了,結果是離婚。她回到娘家,房子已被哥哥姐姐分完,她隻能在廚房裏搭一塊床板棲身。哥哥姐姐一早一晚地進出,免不了要冷言冷語,他們都是很出色的人,在單位裏都保持了先進,有這樣一個妹妹,實在感到羞愧難言,偏偏這妹妹又住了回來。家裏的日子不好過,她就到街上去。到街上去做什麼呢?斬衝頭,斬衝頭就是哄騙單身男人,讓他們請客跳舞,喝咖啡,吃飯,等等。會“斬”的人往往無本萬利,不會“斬”的就會將自己賠進去。要知道,這世界上,什麼都缺,就是“衝頭”不缺,她說。在她敘述的過程中,我們中間常常會有一個按捺不住,急切地問:後來怎麼啦?後來怎麼啦?另一個就會更著急地攔住道:你別吵,聽她說下去!她也說:你聽我說啊!然後不慌不忙地說下去,是個非常有才氣的敘事者。在“斬衝頭”時,她認識了一個青年,這青年迷上了她,再也離不開她了,可是她覺得這不可能,因為這男孩足足小她六歲。不管怎麼先把他擱起來,再繼續斬她的“衝頭”。那男孩卻依然戀著她,跟隨著她,終於感動了她。他們兩人,再加上她的兒子,組成一個三口之家。生活很艱難,靠販魚為生,因為她覺得與前夫的事在廠裏丟了臉,回不去了,就辭了工作。在寒冷的冬天裏,賣魚的生活是很不好過的,她終於病倒。在她養病期間,那男孩忽然闊綽起來,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就帶回蹄胖、甲魚、母雞,煮了湯給她喝。她問哪裏來的錢,他說是今天生意好。可是她明白生意是怎麼回事,又加追問,才知他去摸人錢包了。他向她保證說,等她病好了就不幹了。她天天為他提心吊膽,總算沒有出事。這時候,她又遇到了過去的丈夫,他仍沒有結婚,已經成為一名老練的皮條客了。他向她介紹生意,組織南下賣淫,後來事情敗露,他被第二次判刑,她則第二次勞教。我的事情呢,就是這樣!她最後說道。我們都已聽得出神,為她的經曆和口才折服,我想:她是個聰敏人啊!已經透徹了似的,將這淒慘而黑暗的故事講得那麼有聲有色,妙趣橫生。她始終懷了那種自嘲的口氣,像一個作家在寫他的童年,多少驚心動魄的東西掩藏在她調侃的語氣裏,叫人忍俊不已,卻不敢多想。我們笑聲不斷,她也很為她敘述的效果得意,卻不動聲色。我們再問她,那個小她六歲的男孩現在如何。她說他和她的兒子一起生活,兒子叫他“叔叔”,“叔叔”大不了兒子幾歲,也管不了他,兒子不聽話。有時叫他去“放煙”他不肯(放煙即販賣外煙)。有時去“放煙”了,卻將本錢利錢一起卷走。她寫信去對兒子說:不可以這樣對叔叔,叔叔苦,“放煙”這碗飯不好吃得很,遇到警察,收得不快,就得充公。她還寫信去問鄰居,叔叔對兒子好不好,鄰居說,叔叔好,叔叔對兒子隻有這樣好了!我們說這青年待你可是真好啊!是呀!她說,他待我是好得很!探親的條子一寄過去,幾天以後人就到了,大包小包的。再過幾天他又要來了,如你們不回上海就可看見他了。我們隊長說:他為什麼待你這樣好?我看看你又沒什麼好!我說:我也不曉得,你們問他自己去吧!半個月前他來信說,兒子撬了櫥門,把錢和叔叔的西裝偷了,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們問,兒子已經能穿叔叔的西裝啦?呀,兒子很高,長得非常漂亮,小時候,曾被歌劇院舞蹈隊挑去,他吃不了苦,逃了回來。這小鬼遲早也是要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這樣倒也好,我也希望他來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我們問“吃人民政府的飯”是什麼意思,她說就是吃官司的意思,在這裏都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