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冬天如何取暖(1)(3 / 3)

有的東西得吃新鮮的。以前蘇州人吃頭刀韭菜,不惜重資,說是頭刀韭菜,經了一冬,藏陽蓄氣,特別鮮脆有味,隨便怎麼炒雞蛋都好吃。杜甫說“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非常美。新剪韭菜綠,炊上米飯黃,剛做的噴香,春天晚上下雨時吃,妙得很。

日本人以前相信,吃每年頭產的初物,可以多活七十五天——好像中國妖怪都愛吃童男童女一樣。如果吃了初鰹,你可以多活七百五十天。雖然有些人認定回遊鰹魚好——那時節的鰹魚,優哉遊哉,一味養肉,吃肥上膘,秋來被捕,拍鬆了,加蔥、薑、蒜、蘿卜泥吃,也可以離火遠些,烤出油了吃——但到底敵不過初鰹派們勢大。好的鰹節,都選初春鰹魚造就,哪怕瘦,也鮮美無匹——況且還增壽七百五十天呢。

蘇軾有一首詩寫春菜,琢磨薺菜配肥白魚,考慮青蒿和涼餅的問題,想宿酒春睡之後起床,穿鞋子去踏田踩菜。說著說著,就念叨北方苦寒,還是四川老家好,冬天有蔬菜吃。說著說著,想到苦筍和江豚,都要哭了。如果到此為止,看去也不過像張季鷹的“人生貴適意,怎麼能為了求官遠走千裏而放棄吳中的鱸魚蓴菜羹呢”的調子。蘇軾的話沒那麼超拔,但平實得讓人害怕:

“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並發脫。”

家鄉的東西永遠好吃,但等牙齒沒了、頭發掉了,也吃不出味來了。

人總愛藏著些食糧,精神、肉體皆是。你餓時,想到冰箱裏有肉,櫃子裏有泡麵,望梅止渴,刀子割腸似的餓勁也鈍下來了;你異地辦事出了岔子,焦慮不堪時,想到還有些親友可以投托,就舒服些。鬆鼠都知道辦些倉儲過冬,何況人類是星球統治者,智慧非凡。

但這種做法,多多少少會有問題。在這年頭,你很容易發現:當這種秘藏日積月累之後,回頭一刨,便發現有太多東西,當時信手埋下,指望他日發芽,但時光流逝,你回頭想吃那顆藏深了的核桃,卻發現都咬不動了。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一些東西:買了之後,總是一推再推不肯看的書;雲儲存之後,永遠不會再去調用的文件;為防斷糧買回來,總也不會拆包的餅幹和意麵;到處旅遊買的一打,當時整理好,日後再也不會打開的明信片;一個發願“一定要好好重溫”,特意找到了,然後一直在硬盤裏發呆的老遊戲。

過期食物,扔了就好;老了的書,不讀也無妨。但有太多事,就這樣擱著,實在可惜了。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存著個虛無縹緲、隻有自己珍之藏之的夢想。電影裏常見的某人午夜夢回,翻舊照片抿一絲苦笑,還算罷了,怕的是日常生活裏常見的以下句子:“孩子啊,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你一定要爭氣……”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經抱著這麼個心思:“我有個夢,才不會忘呢,隻是,我要努力到多少歲(給自己定一個期限),然後就開始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多數夢想,並非破滅,而是被推遲,被當作冰箱裏的隔夜咖喱、酒櫃裏的慶祝香檳,“非得到那一天才能享用……我們得等到那天”。與這個夢想並存的,是這個念想:“有一天,一切都會好的,然後我們就能……”在未來的某天,陽光燦爛,你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可以隨心所欲。

但是完美的一天,很可能根本不存在。辛棄疾一句話,斷了所有人的念想:

“莫避春陰上馬遲,春來未有不陰時。”

好,設若你擬定的完美一天終於來到了——順便說句,如果真有那天,那一定不是天空終於萬裏無雲,而是你有許多事已經不在乎了——你打開珍藏的匣子,會發現你想做的事,已經被窖藏過期了。你以前覺得宏偉的構思,忽然變得很呆滯無趣;你曾經看上去不朽的理想,此時像小孩兒過家家。你藏來預備慶祝時喝的酒過期了;你藏來預備發達時吃的肉腐爛了;你準備著發達之後放懷大嚼的大火腿倒是能吃,但你高血壓了;你珍藏的核桃永不過期,但你牙齒壞了。最要命的是:當時的食欲,當時的心境,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