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貪吃且傻且好奇
且貪吃且傻且好奇
不管一個人體重多少,隻要不腦袋大、脖子粗、肥頭大耳、麵泛油光,攬鏡自照時就還過得去。所以臉瘦之人比胖臉之人,這輩子要少一萬多個輾轉反側摸著臉難以入睡的夜晚。我家的狗命好,投了鹿犬的胎,長了張三角瓜子臉,於是她成了我認識的雌性裏,唯一不考慮自己體重的姑娘。
我上大學前,我媽好強,性子急,忙著跟人談生意,愛打扮,怕發胖,每天嫌我爸隨隨便便、享受生活:“你吃飯還有架子哪,還有姿態哪!”2005年外婆過世後,媽好像卸了副擔子,整個人變得溫柔寬和了。我家鹿犬的到來正逢其時,於是我媽變成了另一個人。
此狗仗著天生臉瘦、四蹄纖細,遂將吃視為其漫長狗生第一要務。此狗不挑食,紅燒肉也吃得,狗糧也肯咽。我媽吃雞蛋給她留個蛋黃,吃了;我媽切幹絲給她半塊豆腐幹,也吃。妙在此狗甚有好奇心,且兼容並包。比如夏天晚上一家人吃冰棍,此狗也伸嘴來吃,凍得全身發抖滿嘴嗬嗬聲,還是要吃。剝葡萄,也伸嘴來啄兩口,且不吐葡萄皮。肉食米飯,四時瓜果,食譜之雜,尋常人類實難望其項背。
此狗本來臉皮甚厚,自發胖後,皮下脂肪滿溢,臉皮已厚到狗皮膏藥的地步,手段之邪惡令人齒冷。比如,廚房刀匕聲方罷,我爸媽與某人一起拿碗取盤倒酒擺桌,此狗已呈人形坐在梨花木椅子上,一雙前爪盤踞桌麵,左顧右盼,請參考領導開會時姿態。吃飯時,先鑽到我媽懷裏討吃,討罷,鑽桌底到我爸處,如法炮製。紅燒肉、雞胸脯,當場吃完;肉骨頭另叼到樓梯拐角處藏著,當消夜。出門吃飯,包子一籠四個,她要吃一個;兩籠八個,她要吃三個。菜市場賣烤鴨的人和我媽熟,也喜歡她,見之就扔幾塊鴨肝,養刁了嘴,每次過烤鴨鋪都停步不走,雙爪踞案搖尾巴,討到方休。
三年前,此狗已胖到近於——用某人話說——“一根大香腸上插四根火柴棍”的境界。近兩年肚皮溜圓,下垂近地,骨骼已被肥肉撐開,像吃了橡膠果實的肉狗。我爸媽常為之懸心,怕此狗過於肥腴招人眼目,被抓去當香肉,所以每次我離開無錫回上海,爸媽必表決心:一定要減肥,不給她吃了!——下次回來一看,又胖了。
其實倒非我爸媽溺愛,實因此狗慣會賣萌。生得一雙水靈靈天真無邪的眼眸,常擺著某宰相“我們來晚了”的純真表情,讓人不由得愛憐。多少次我吃午飯時見她眼神無辜,看似饑腸轆轆,心一軟,一塊肉又遞給了她。回頭我媽聽我這麼說,一拍大腿:“中計了!早飯她剛吃了半籠包子兩個餛飩哪!!”
此狗吃飯時善於擺譜裝領導,出行時亦然。比如周末天晴,爸媽說開車去公園吧。此狗嗅到要去郊遊了,高興得猛然進化了,上躥下跳,直立行走,差一步就是高等智慧生物了。下樓梯,如一堆肉山聳動,又如一個溜溜球一路滾下去。上車,必坐在副駕駛位置我媽懷裏,站得筆直看著窗外,像領導視察市容。到了公園,此狗便發瘋。鑽草地、竄湖濱、繞蘆葦、啃橋欄、拉野屎、亂撒尿,無惡不作。雖然肥胖,奔走卻如風,活像個球形閃電狗肉導彈。經常跑累了,草地上仰天一躺,哀哀叫喚,逼我爸媽抱她走。一回家就睡一整天。
此狗善報複,會記恨。比如歡天喜地舞半天,發現我們不帶她出門,便惱。我們回家,常會發現少了隻襪子、丟了副手套。看此狗時,行若無事,趴在她的狗窩裏,滿臉“看我幹嗎,哼”。那時把她一提,就會發現襪子、手套們都被她叼去偷藏在窩裏呢。
此狗恨貓。比如陪媽遛狗,樹叢裏見隻貓蜷縮著,黑白相間,好看。我一指:“貓!”此狗兩耳一豎,兩腿刨地一道煙追去,該貓飛躥而走。狗攆貓,流星追月,繞樓三匝,叫不聽。貓本不及狗快,幸而小而乖覺靈巧,分花拂柳逃得快。狗一路披荊斬棘,緊追不舍。我和媽攔不住,隻好學貓叫,叫兩嗓子,把狗引來,抱走。媽說此狗不僅恨貓,遇到人家養的兔子也會按捺不住,激情殺兔。在菜市場看見籠裏的兔子就吠。後來我依此研究過一個冷笑話:
曰:兔子和狗好像是冤家?
曰:兔死狗烹。
曰:我記得兔子不能喂水,隻能喂蔬菜來補充水分。也不能洗澡,會死。兔子有恐水症。
曰:恐水症不是狂犬病嗎?
曰:所以每隻兔子上輩子都被狗咬過?
此狗軀體小但嗓門大,酷愛挑釁大狗。大狗多半性情溫柔、毛發蓬鬆,像長須白眉的世外高人;此狗就是潑辣婆娘,見狗輒叫。有時看她膽大包天朝著比她大五倍的狗狂吠,對麵的大狗都一臉雍容華貴的無奈。但也不能據此說此狗膽子大,因為她怕鞭炮。外麵鞭炮一炸,她就驚慌無措,鑽被子、躲櫃底,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