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冬天去海南,住一個山間度假村,工作人員說“要小心有壁虎,有鬆鼠”。臨了,壁虎和鬆鼠沒遇到,卻遇到一隻貓。那度假村在亞龍灣旁,建在山上,有些房間隻有木結構欄杆與柱子,基本無牆,無法阻擋貓往來。出去一趟,回來後發現帶上山的飲食都被扯開了:泡椒鳳爪沒了;豆皮還在,被扯了一半。作案者——一隻呆貓——還留在原地,一副天真無邪狀。喂它吃了一點海口買的金線魚幹後,該貓出去,呼朋喚友,叫了三隻貓一起來吃。海南貓的饞勁,和江南貓並無區別,所以貓不分南北,遇到吃的,到最後都是沒皮沒臉自來熟。
還是在上海那幾年,喂貓久了,算是喂熟了一隻。我女朋友管她叫笨咪。我有生以來所見的動物及人類,除了兩隻老鼠(它們曾埋頭殺向一個沒放誘餌的捕鼠夾然後殉情於斯)和一條金魚(我媽每次朝水裏伸進餅幹、筷子、溫度計,它都欣欣然叼住不放),笨咪的智力,大概排倒數第一。
這隻貓沒有笨貓應有的愚鈍粗醜、灰頭土臉。論其容貌,雖不比大家閨秀美貓們雍容華貴,但好歹小家碧玉乖巧伶俐。身段窈窕,容貌秀雅,雪膚花貌,連頭帶背幾斑秋葉黃。通身上下的氣質,就是那些追不著男主角隻好勉強當紅顏配角的美丫鬟。可惜外貌靈秀,內裏還是奇笨無比,全無才女外表下應有的靈性。某個春天午後,她跑來窗台上,埋頭於塑料碗裏,吃了半天貓糧,吃相難看,像賈璉見了多姑娘,恨不得把身子都化了去。吃完趴倒就睡,就像所有“老爺吃你一頓是給你麵子”的世外高人。
大凡貓吃飽後,或頑劣刁毒恩將仇報,或俯首帖耳,媚態百出。可是笨咪白吃白喝了幾天後,一點兒都沒有知恩圖報的意思。午後日長,開窗和院裏的杉樹換呼吸,她便老是不客氣地跳進房來,四處嗅聞探地雷般掃了一圈,最後找到一處軟乎點的地方——靠墊、拖鞋、拖把——倒頭就睡。睡完起身,給吃就吃,給喝就喝。溜達完一圈,繼續尋找下一個軟乎的地點。大體上,笨咪不懂中文、不識禮義、不通文墨,而且簡直有半聾傾向,呼不聽,叫不靈。除了抖貓食盤的聲音,餘皆不聽。不認主人,不知道忠孝大節。給吃則吃,從不回報。給睡就睡,不挑不揀。乘興而來,乘興而去,很有魏晉名士派頭。但非常可惜的是,好像她求生能力有限。每每餓著肚子跑來,大吃一頓。
時間長了,其他細節也透出來了:笨咪身體纖弱,彈跳極差,膽小如鼠。一米高的櫃子,跳下去前都要丈量盤算。別的貓飛簷走壁,與狗爭鋒,她卻隻能在庭院裏發呆,思考自己的貓生大事。可是她又不屑和其他貓聊貓生聊理想,對追求她的小黑野貓和大肥黃貓置之不理。好在她也沒有大多數母貓發情時的黑人女高音式尖叫,或者是她清心寡欲早就看淡了貓世炎涼,或者是年齡未到。考慮到她自春至秋以吃人造貓糧為主,大概工業化貓糧對她身體發育不利,也有可能。比如,反觀每天在垃圾桶附近求生活吃天然食品的小黑野貓,就體健力雄,妃嬪眾多,一夜情無數。
笨咪既笨,容貌又不大氣,血統又不高貴,體格又欠健壯,於是就隻好做了宅女加剩女。雖然時常在我家出沒,但諒她也看不懂電視。可憐她笨得不會獻媚,不知道自己爪子多鋒利,所以經常撓傷我還不以為意。被我生氣地拍兩下頭後,既沒朝我當頭棒喝,也沒有委屈情狀,隻是一副“豎子不足與謀”的表情,飄到一邊兒去喝水,或是照鏡子。一般做這兩件事時,她姿態嫻雅,像個孤芳自賞的小美人。
為了控製她不間斷地破壞,每當她爬進家,我便把一隻絨毛豬捆在她背上。冷眼看去,猶如一隻貓背著一隻豬四處爬行。本來她就四體不勤,再背了這裝備,終於從堂吉訶德式的女遊俠變成了行步遲遲的小笨貓。可是笨咪之笨,在於她似乎根本不在乎炎炎夏日裏身上還多個大氅。反而每到午後,就側身趴倒,倚著絨毛豬酣然入睡,發出呼嚕呼嚕的滿意之聲。她的呼嚕總讓我嫉妒,因為我從沒能像她這樣,隨吃隨喝,隨睡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