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威尼斯,水色分沉綠與幽藍。名動天下的大運河在威尼斯主島之西,像彎刀劃入心髒,呈反S形,嵌在兩岸民居之間,諸橋如帶,橫束其上。運河裏被房屋投影處,都是深暗的沉綠色,偶爾一兩片水映見天空的淡藍,算作點綴。主島正中偏右,爵爺故居與教會建築選址的聖馬可區,依陸麵海,海水無遮無攔,被亞得裏亞海的陽光鋪映著:那一片海水盡是幽藍之色,越近黃昏,其色越深。到日落時,海水藍得像要吸收星辰,讓你覺得喝一口,身體都會涼透。
威尼斯又不隻綠藍兩色。五百年前,威尼斯畫派中,貝利尼教出了喬爾喬涅和提香二位大師。提香在生之日,被16世紀的人認為是古往今來第一大師;嗣後丁托列托和委羅內塞繼之,聲名大震。有段時候,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不惜血本求委羅內塞的畫,就是圖他大氣上檔次。如是,威尼斯畫派與羅馬、佛羅倫薩,三足鼎立,羅馬的構型素描、佛羅倫薩的建築雕塑和威尼斯的著色,各擅勝場。巴洛克大宗師魯本斯本是佛蘭德斯人,那地方盛產小幅肖像、靜物油畫,偏他能畫一手雄渾宏麗、濃豔豐腴的巨畫,就因為他年少時,到威尼斯來取過經。法國印象派開現代藝術之先河,全在色彩光影上下功夫,開山祖師之一馬奈既學威尼斯畫派,也學日本浮世繪。威尼斯人在南歐海邊,陽光熱辣,工夫全花在娛樂眼目上。島西的平民區,臨河房屋,或者是草莓般紅,或者是熟奶油般黃,與沉綠水色、蔚藍天空一湊合,五彩斑斕的,好看。聖馬可區,一整片岸上的人都望得見南邊珠黛島,鍾樓雪白,教堂殷紅,還有拜占庭式的圓頂,加上幽蘭水色。可是到聖馬可方場,除了一座高聳入雲的紅瓦鍾樓,餘下兩邊聖馬可教堂又是一片雪白。
威尼斯人又出了名地會做玻璃和麵具。玻璃工藝本不精微高妙,德國北部漢薩同盟諸鎮,曆史上也做得了玻璃,但威尼斯人把著色塑形功力融彙在玻璃工藝裏,一時間天下無敵。早年間,威尼斯人壟斷了東方香料和鏡子貿易,乃是亞得裏亞海的女王、地中海的珍珠。後來,葡萄牙人走到了印度,分走了香料生意後,葡萄牙王覺得“威尼斯那幫家夥都得去當魚販子啦”,可是威尼斯人聰明,轉而對鏡子用心,直到17世紀後半段路易十四派科爾貝偷走鏡子技術之前,威尼斯人的鏡子歐洲獨步,連帶玻璃著色、鏡子鑲嵌,一並天下無雙。威尼斯人的麵具,本來是供狂歡節專用。有皮的,有銅的,有金絲直接鏤成的。威尼斯人皮件加工、金銀鑲嵌是看家本事,自不待言。在羅馬廣場附近散步,櫥窗裏玻璃樽與麵具交相輝映,金銀紅黑,紫白藍綠,微笑愁苦,隨陽光幻化不定,像許多夜晚燈紅酒綠的舞會在大街上飄蕩浮演似的。
既然是威尼斯,岡多拉船必須有,隻是坐著的都不為趕路。船如黑色新月,鋪陳水上;船座也如威尼斯麵具,金碧輝煌。男女情侶一坐,扮一會兒羅密歐與朱麗葉。船夫在船尾撐篙,站得筆直。黃昏時節,船上金飾融於夕陽光影之中,周圍靜下來,天色幽藍,水聲都藍沉沉的。
也不知是否刻意,威尼斯連鴿子都是黑色的。聖馬可區堤岸上,常見綠漆燈旁,黑鴿子、白海鷗間雜而立。海鷗鳴聲銳利,飛起來好看,但脾氣並不好。你在堤岸上隨意撒些燕麥,海鷗雙翼剪風,滑翔而落,第一件事就是連踹帶啄,趕開了鴿子,自己吃個飽,再得意揚揚地飛走;鴿子們滿懷委屈,紮堆一起搶燕麥吃。所以乍看去黑白交集,好看得很,實際上還是弱肉強食——當然啦,這與中北歐天鵝凶暴,時常淩虐野鴨是一個道理:天鵝、海鷗這些看去雍容華貴的鳥類,骨子裏可都驕橫跋扈得很。
叫我怎麼說這些小偷呢
傳聞說意大利小偷多,且身手好生了得。不是有部電影叫《偷自行車的人》嗎?小時候想:偷自行車都偷成世界名電影了,太猖獗了!自己去到羅馬時,住在國家大道上一處二樓的店,心想這裏離火車站近,一定是小偷界常委會所在,說不定店都是黑店!
賠個小心,跟店主打聽:“聽說羅馬小偷厲害得很?”店主挺愛聊,也肯說英語,張嘴就吹:“你去坐一站地鐵,出來時毫無所察,但其實,你的錢包,你的手機,你女朋友的照片,你的生日,你上午吃了什麼,地鐵上的小偷們都知道了!你從裏到外,都被他們摸過一遍了!”我正覺得好像有許多隻毛茸茸的手來摸我時,店主又說:“但羅馬小偷,有些也蠻有趣的!”我正想哪兒有趣呢,他說,有一天中午,他聽見敲門聲,開了門,門前放了個塑料袋,裏麵擱著一堆東西,打麵上是本護照。老板翻看了一下:護照、鑰匙、羅馬旅行卡、圖書館證、房卡……細看護照,是店裏一個美國住客的,此人上午出去了,還沒回。黃昏時節,門被敲得地動山搖。開門一看,那美國遊客回來了,說是中午在許願池,被人摸了錢包。現金是小事,銀行卡裏也沒多少歐元,就是護照!房卡!!鑰匙!!!老板讓他到櫃台,掏塑料袋給他看。那美國乘客大驚,翻看:除了現金和銀行卡都在,連羅馬旅行卡(可以用來坐公車,到博物館打折)和袖珍地圖都疊得好好地擱那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