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對媽媽說:“媽,我睡不著。你說他真的是鄉下人嗎?”
媽媽說:“不像。斯斯文文的,又幹淨,又愛讀書。講話的口音,也像是城裏人。”
姑娘說:“哎,鄉下人以後住在城裏,也就是城裏人了吧。”
媽媽說:“啊,其實我們家以前也是鄉下的——現在的城裏人以前都是鄉下人。”
姑娘說:“我知道他家的地址,就是沒去過。”
媽媽翻個身說:“要不然,我們去鄉下,探探他?”
姑娘說:“探?偷偷摸摸的!”
媽媽說:“我們又不是特務,不偷偷摸摸。我這是看女婿!”
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車,坐到媽媽心生疑惑。越坐路邊的樓房越矮,越坐車裏的乘客越少。媽媽問司機:“師傅,沒開錯地方吧?”
下車,又走了很久的路,媽媽的疑惑像卡車馳過揚起的塵煙一樣升高。媽媽問姑娘:“這地址沒錯?”女兒臉蛋紅撲撲的,挽起了袖子,拿手背擦汗:“沒錯啊!”
走過了一麵工廠的圍牆,前麵是一條碎魚鱗般閃亮、半邊藍半邊綠的河,河上有灰點和白點。細看來,藍是天,綠是樟樹,灰是鴨子,白是鵝。河旁邊的石頭上,強壯的阿姨們蹲著嚓嚓地洗衣服。再往前,是一片油綠泛黃的菜田,大片的狗尾巴草和喇叭花。媽媽和姑娘沿河走,遠遠看見一片平房木屋,這兒一排,那兒一排。牆是紅磚砌的,門是木柵攔著,叉竿頂著窗,深油黃色。家門前曬著青豆,門框上掛著魚。那時過了午,煙囪裏灰青煙一片片。媽媽問姑娘:“是哪家?”姑娘正在想,耳朵被刺了一聲:
“阿姐!”
喊完這一聲,一個矮小的身影從河旁樹叢裏躥出,在陽光下撒腿飛跑,一路踩著花和草,往木屋那兒去了。媽媽和姑娘正愣著,猛聽見木屋前一聲尖叫:“媽,哥哥的女朋友來啦!”說時遲那時快,一棟木屋裏飛出一條青色人影,一道煙急速奔來。媽媽猛然覺得不對,一拉姑娘,一捂臉,轉身就跑。隻聽到背後呼呼風響,一道新薑似的脆辣辣的聲音喝道:
“哎呀呀,阿姨你來啦!來得好啊!來得好!!”
很多年後,姑娘認為那段羞臊的奔逃,跑了準有幾百裏。耳邊呼呼風響,時間無比漫長。但饒是如此,她和她媽媽還是被一雙大手揪住了。她常問小夥子:“你媽媽——一個青對襟衣服、黑布褲、黑布鞋、貌不驚人的婦女——哪能奔走如風、硬把我倆追上的,而且懷裏還揣著五個煮雞蛋?”一抓住她們,小夥子的媽媽立刻把懷裏帕子包的煮雞蛋硬塞到姑娘和媽媽手裏:“他去他姐夫家裏了,一會兒就回來。你們快來家坐坐!”
鄉下吃飯很早,黃昏沒到,各家就在場院曬的青豆旁排開了飯桌,就像運河那些駁船人家。河塘裏的鴨和鵝往家走。婦女們扯起嗓子,叫在菜田、沙堆、井旁邊亂跑亂叫、挖筍挖蘿卜的孩子快吃飯。小夥子的媽媽紅著眼睛從灶間裏出來,一再地道歉:“家裏還是燒柴草的大爐灶,連煤球爐都沒有,不好意思啊,讓你們看笑話了……你們去看會兒電視機吧!黑白電視,聲音倒是好的!”
小夥子說:“媽,你別管了!”
小夥子的爸爸,那年剛過六十,耳朵已經聽不大清了。他笑眯眯地把熱好的黃酒斟給客人,笑眯眯地把炒好的花生放上飯桌,啞著嗓子咯咯笑兩聲,自己先喝了一口酒。頭頂的樟樹發出簌簌聲。鄰居紛紛大叫:“好漂亮的女朋友啊!城裏的女朋友啊!!”有鄰居就捧著飯碗拿著筷子,邊扒拉青豆和魚肉,邊走過來跟姑娘問好,然後用腳輕踢小夥子的踝,擠擠眼睛,哈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