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她有雙會說話的眼睛,盈盈如一泓秋水,清可見底,卻勾魂攝魄。李煜擅長白描,前期作品還不見“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的氣勢,多於細微處見真章,此處便以細膩的局部描寫勾起對整體的遐想。按其一貫風格,詞中人物的整體形象必和所描繪的局部形象一致。“秋波”常用來比喻美人雙目,然而,蘇軾的“佳人未肯回秋波”少了溫度,朱德潤的“兩兩秋波隨彩筆”多了雕琢,皆不及李煜這一句“秋波橫欲流”靈動傳神。眼波流轉處,女子明眸善睞、熱情又純情之態呼之欲出。
這個“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的女子,縱使沒有傾城容顏,也一定有令人銷魂蝕骨的風韻。
在席間發過癡,用眼神調過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女人戀愛時,最先想到的是生生世世不分離,男人嘴裏說著緣定三生的承諾,腦海裏想的卻多是魚水之歡。張生初會崔鶯鶯時想的是這樁事,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也是如此。
李煜詞中這男子也未能例外。他恨不得把這宴席變作閨房,好和吹簫女成了好事。然而他很快阻止自己繼續聯想,“未便”二字倒勉強有了自律的意味——大概是因為這樣的女子,若成不了戀人,也可引為知己,隻惦記著情欲,豈非唐突佳人。
美好時光多易逝。宴席散罷,曲聲繞梁不絕,吹簫的人業已離去,隻留下因情而癡傻的男子,徒勞想念著那曲、那人。宴席散去,好夢成空,或許從今以後,他若想與她再見,就隻能在夢裏了。
“空”是男子和吹簫女的歸宿。因音樂結緣而最後好事“空”的舊事,實在不少。
在唐代的一本傳奇小說中,書生李益愛上了歌舞妓霍小玉,兩人以紅燭為媒,美酒為約,互許終身,恨不得日日夜夜耳鬢廝磨。可是,越是情深,考驗便來得越快。李益為朝廷委以重任,離開前發誓決不相負。霍小玉苦候情郎,卻等來對方移情別戀的消息——他已迎娶了能助其仕進的表妹盧氏。霍小玉鬱鬱成疾,最終悲憤交加而死,魂魄變為厲鬼,誓要報複。
因霍小玉通詩文、善歌舞,聲名在外。兩人初見時,李益便請霍小玉唱歌。霍小玉最初不肯,後在母親強迫下才答應了,“發聲清亮,曲度精奇”,李益聽罷一曲,便墜入情網不能自拔。這便是這場孽緣的開端了。
好在李煜的愛情,沒有以這個“空”字收場。在李煜的愛情中,音樂是必需品;但對李益來說,歌舞之娛可能不過是錦上添花,遠不及功名利祿更加誘人。
漢代班婕妤也曾以音樂征服了漢成帝。聖眷正濃時,漢成帝誇讚她的古箏能淨化心靈,但趙飛燕得寵後,班婕妤便被冷落疏忽,簡直像被打入了冷宮。在這個故事裏,音樂不及美色。
音樂似能撩撥心性,動人情感,但往往來得快的,去得也急,甚至一曲未奏,情感已生了質變。所謂愛情,常常就是這麼一種禁不住誘惑的東西。由音樂催生的情懷,更是如鏡花水月一樣。
於是,“魂迷春夢中”的結局,到未嚐不是好的。有美夢可做,有美人可念,總比醜陋且無望的現實更易讓人得到安慰。所以,便格外感謝《菩薩蠻》中那個癡迷但懂得克製的男子,讓人還能對愛情保持著美好而純粹的想象。
風月如刀相思老
——謝新恩(櫻花落盡階前月)
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
雙鬟不整雲憔悴,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
愛情中若是相思缺席,或許就如金秋不見葉落,冬日沒有雪飄,成了一場缺憾。甜蜜到底的愛情,完美無缺的風景,皆大歡喜的結局,能取悅一時,卻很難被銘記一世。多轉幾個彎看到的風景才會帶來更多驚喜,經曆更多挫折得到的成功才更珍稀,別離是苦,相思會痛,愛情由此百轉千回,有滋有味。
詞中女子自問:“何處相思苦?”複又自答:“紗窗醉夢中。”原是相思成疾,酒醉難醫。這雖是主人公的一腔剖白,未必不是詞人李煜的未言心曲。
有人說李煜詞前期香豔,後期哀婉,這一首《謝新恩》中情感雖哀哀戚戚,但與後期國破家亡的巨大哀慟相較,隻是些兒女情長的小小閑愁,像山間晨霧,風來就散日出則明,終究成不了遮天蔽日的大氣候。說它香豔,又不同於花間詞人那鑲金嵌玉、裁花剪葉般雕鏤出的旖旎風情,不過,畢竟是以女子為主人公,他以帝王之尊揣測思婦之心,倒也把其中的脂粉味道拿捏得恰到好處。
櫻花落盡日,正是春去時。隨著時光河流湍急而去,最美的風景也成了泛黃舊時光中的斑駁影像。或許,那人正是在去年這個時節離去,或許,他許下了早日歸來的約定,結果期許落空,就連花期也一並錯過了,徒留女子獨立落花下,看燕兒雙飛,觀戲蝶共舞,而後唏噓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