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不做啦?”
行政辦公室裏,何俊毅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的徐鯤鵬,對麵的葛雲舒仍是麵無波瀾,仿佛坐觀了一輩子刀光劍影,已看破人世滄桑。徐鯤鵬嗬嗬笑笑,填好辭職表最後一個字,抬起頭,“不做啦,回老家結婚生娃兒去啦!”
“可是…”
“可是我才做一年,錢還沒賺夠是不是?嗬嗬,結婚生娃兒比較重要嘛!”徐鯤鵬又笑笑,拿著辭職表拍拍何俊毅的肩膀,“我都跟蔡總還有劉青山說過啦,下一個保安部經理就是你了,加油。”
何俊毅一下紅了臉:“徐隊長…”
“哎,我不是徐隊長了,你是何隊長!正規保安公司出來的當之無愧的何隊長!嗬嗬,我要去找蔡總簽字了。”說著徐鯤鵬又微笑拍拍何俊毅肩膀,走出了行政辦公室。何俊毅傻傻的跟在後頭走了幾步,突然被另個小保安石成金拉住了。
石成金悄悄湊過來,表情神秘地瞟了徐鯤鵬背影一眼;“嘿,你真的相信他是回老家結婚生娃兒?”
何俊毅吸了口氣想要說什麼,可還是憋了回去,等到徐鯤鵬背影漸漸走遠,他才小聲開口道:“不信。”
“嘿嘿,鬼信啊?他不可能回老家,他肯定就留在下江市,隻是不留在這裏而已。”石成金語氣非常神秘,仿佛知道些什麼似的,“別處有更好的路子了唄,這個路子啊,我猜跟梁爽有關,嘿嘿,你信不信,我早就看出來了…”
何俊毅眼珠轉了轉,沒有說話。
第二天,星辰度假村一角。
“…這些話對你們當中有些老臉來說都是老生常談了,不過最近來了幾個新人,所以,我還是有必要針對你們再交代一下崗位職責跟注意事項。因為我們是輪崗製,所以每個人都需要了解各個崗位職責…”
現任保安部經理何俊毅正在麵向星辰度假村卡拉OK這塊的全體保安人員召開一場“新官上任會議”。
“關於大門和停車場保安的職責,主要是指揮客人車輛停泊工作,手勢程序到位,敬禮後幫客人開車門,進行禮節性問候,幫客人拿行李,雨天幫客人打雨傘,遇到客人醉酒及時攙扶,檢查公司物品外帶情況,發現偷拿立即截留報主管,阻止一切員工從大門出入,了解客人車號以及上鎖情況等等;關於員工通道保安的職責,主要是負責進出物品檢查,不允許將《放行條》以外的物品放出,監督員工上下班打卡,不允許代打,保持通道暢通,營業時間內一切員工憑出門證方可外出;關於內保的職責,儀表舉止是最重要的,其次,還要保持高度警惕,預防和製止一切突發事件發生,上班時嚴禁聊天、喝酒等,不得在營業現場使用公司物品,不得隨意進入總控室、水吧台、收銀台、西廚房和倉庫,阻止醉酒者,隨時進行巡視,確保執勤點周圍一切安全,發現未關水電、設備等現象時應及時處理並登記上報…”
做了大半年,對於職責規範,何俊毅已經說得相當的順溜。
“所有樓麵的保安人員,上崗站立時必須雙手自然交叉放在背後,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挺胸收腹,雙眼平視,腳與肩同寬,麵帶笑容;在距離客人1。5到2米時行注目禮,行禮時必須雙眼平視,收腹挺胸,腰部自然下彎35度…”
“立正!向左轉!向右轉!稍息!跨立!”
隨著何俊毅的口令,三十多位年輕力壯的小保安們整齊迅速地跨步站立,動作嚴謹,步調一致,身材挺拔,氣勢雄壯。何俊毅目光威嚴地掃視一周,滿意地點點頭,和溫文雅一樣開始了“贅述”。
“客人來到這裏,是為了追求一種精神文化層麵的享受!要不然他們怎麼不去路邊小酒館隨便喝上兩瓶燒刀子呢?在我們這裏,他們除了追求裝修、設施這些享受,更多的是追求高端的服務。看到你們頭頂這盞吊燈了嗎?它價值5萬!老板特地用5萬的吊燈裝飾,就是為了要讓我們星辰度假村的招牌更上一層樓。你們的服務,就像這台吊燈一樣,就算客人不一定真的用得著,但他們一眼看到了,看到了你們那麼熱情接待,禮貌回應,那麼原本一瓶100塊的酒,現在300塊他們也願意買賬了!你們的工資500塊,不是白拿的,要對得起這500塊,對得起這塊招牌!別的單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幹保安,可是為什麼我們這裏要求身高175以上呢?為什麼我們這裏還要求長得跟我一樣英俊瀟灑呢?因為對於客人來說,這是一種建立於溫飽之上的精神文化享受,他們願意用兜裏滿滿當當的鈔票,想著花樣換取各種方式,填補他們極度空虛的內心!從有別於其他單位的各個方麵細節做起,這也是我們星辰度假村能在下江市餐飲行業成為頭一塊牌子的最大原因!…”
聽到那句厚臉皮的“長得跟我一樣英俊瀟灑”,小保安們都笑了笑。
這是一句沒人敢質疑也不必質疑的話——他本來就是所有保安中最英俊的一個。可聽到這話,角落裏有個圍觀的人卻笑不出來。
從去年的秋到今年的夏,已經大半年過去了,連毫無背景的何俊毅都當上保安部經理了,可有幹爹背景的他卻還是個小小的行政助理,雖有工作能力,卻仍止步不前。遠遠望著何俊毅挺拔颯爽的英姿,王立彬眉頭微蹙,略有沉思。
“…體能訓練,俯臥撐30個!”
看著他無比輕鬆地帶頭做完30個俯臥撐,王立彬的眉頭又皺緊了一些。
“你厲害,升官發財平步青雲,能說會道,還儀表堂堂智勇雙全…”
一口氣說出了何俊毅一連串優點,說的越多,心裏卻越不是滋味。斜眼瞟了瞟何俊毅,他走回辦公室。今天葛雲舒休息,就他一個人獨守辦公室。
心煩意亂地隨手翻弄了下桌麵一堆資料,何俊毅的履曆跟陰魂不散似的被他隨手一翻就搗鼓了出來。他的字如他的人一般剛勁有力,那個“身高183”還顯得格外刺眼。一把將那張紙扔回桌麵,王立彬仿佛不屑一顧地扭過頭,懶得看見它。望著地麵許久,他突然倔強地站起身來。
吭哧吭哧地做了十個俯臥撐後,他發現自己已經沒力氣了。不服輸的他還想再堅持一下,哪怕多做一個也好,可終究這第十一下還是體力不支,啪的一下趴在了地上摔了個狗吃屎,哎喲喂哎喲喂地呻吟起來。
“吱呀——”一聲,門被石成金推開,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走了進來,三人見到王立彬趴在地上這副模樣都嚇了一跳。王立彬又羞又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此刻隻有趕緊狼狽不堪地爬起來解釋:“別誤會,我在做俯臥撐…”
“嚇我一跳,還以為你怎麼了呢!”石成金開玩笑,“我一直在門口站著,沒見有人進來過,進來一看還以為‘密室殺人’呢!”
幸虧進來的不是他…王立彬打著哈哈,心卻跳得飛快。
轉眼,已是下班時分。小保安們換上便服,吼著歌曲,三五成群地離開了公司。
“嗨,彬哥!”何俊毅熟悉的聲音傳來。
王立彬的臉有點僵:“啊,哈,何隊長。”
“哎,什麼何隊長,在彬哥跟前,我永遠都是小何!”
口中雖是謙辭,可他臉上的春風得意仍然微微刺中了王立彬敏感的心。王立彬故作謙虛道:“哪裏哪裏,我現在是小王,以後何隊長還是叫我小王吧…”
“‘小王八’?”何俊毅接話茬的反應非常快,“好啊好啊,小王八,今天哥哥何隊長有車了,要不要搭個順風車回家?”
“喲?”聽到這句,王立彬不由得上下打量何俊毅一眼,擺出一副義正辭嚴的架勢:“公車私用,作風腐敗!我要舉報你!”
“走吧,先坐完了再舉報,你不虧,瞧我多為你著想…”何俊毅樂嗬嗬,一點也不爭辯,“坐完了你還忍心舉報我的話。”
兩人在更衣室換著衣服,王立彬下意識地背過身去。突然,何俊毅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笑什麼?”王立彬又羞又惱,趕緊又拉好了褲子。
那沒心沒肺的何俊毅已經笑得前仰後合:“我突然想起來,今天聽石成金說,你今天在辦公室做俯臥撐累趴在地上,他剛進去還以為密室殺人了呢!哈哈哈!”
原來他笑的是這件事!可是為什麼這件丟臉的事還是被他知道了?王立彬倒吸一口涼氣,一時語塞。見他這般模樣,何俊毅笑著順口問道:“你一般能做幾個俯臥撐?”
這樣的笑在王立彬眼裏,隱隱帶有一股諷刺的味道。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從唇縫裏擠出幾個字:“沒幾個。”
何俊毅還不死心繼續問:“沒幾個是幾個?十個?”
見他居然一口蒙準了數字,王立彬心裏一陣慌張,仿佛被他偷窺到似的。還好,就在這時,門外突如其來的蔡總的聲音打斷了何俊毅對俯臥撐問題的追問——“小何?”
“哎,蔡總!”何俊毅手忙腳亂把衣服套上。
“許局在‘百合舞廳’,你馬上送我過去吧,動作快點。”
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已將主旨表達得清晰分明——今天的公車可是私用不了了。何俊毅抱歉地看了一眼王立彬,小聲說了句:“對不住了,兄弟!”沒有給王立彬回答的時間,就屁顛屁顛跑出了更衣室。
夜色闌珊,皓月當空。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一次獨自感受這座城市喧囂後的沉寂。煙籠湖公園似乎也沉睡了,黑黢黢的樹林裏時而有野貓穿梭過的窸窸窣窣聲。來到下江市大半年,就住在煙籠湖公園的北門,王立彬卻還沒有逛過一回這裏。也許白天的煙籠湖公園陽光明媚,生機盎然,也許傍晚的煙籠湖公園紅霞映天,落日熔金,可到了深夜它便和所有公園一樣一片漆黑。就像人們白天也許是正經八百的麵孔,晚上也許是醉生夢死的麵孔,到了此刻的深夜,也都歸為了同樣沉睡的麵孔。
下江市,對於他這樣出外漂泊的人,這座城市的景色再美輪美奐,它也不過就是個掙錢的工具。隻是掙了再多的錢,他又該衣錦還到哪個鄉去?上無老下無小,左無膀右無臂,前無牽後無掛的他,身處何地又有什麼區別?
“瞎想些什麼呢,居然都想到衣錦還鄉了,一個月一千塊,錢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賺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