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最後一個禮拜天,朱紅冒雨坐黃包車到蘇州天賜莊。這時候老居魏知良正在自個兒裱畫工作間裏秘密“倒”一幅前朝名家字畫。
朱紅走進魏記裱畫店,魏師母一眼認出他:“喲,這不是朱家大少爺嗎?稀客哦。”朱紅上前幾步恭恭敬敬鞠躬道:“魏師母好!”
“以前跟你爹來過一次,我記得……快進來坐!”魏師母看樣子熱心,臉上笑眯眯的給人感覺比較舒服。魏師母看朱紅沒撐傘,嘴一努怪道:“看外麵的雨把衣服淋濕了。落雨天出來也不帶把傘……”
“沒事。”朱紅抹一下臉上的雨水,說,“我出來不歡喜帶傘。”說著,隨手撣了一下袖子,抬頭道:“哦,對了,魏師母,你剛才說我是稀客。其實,我哪裏是什麼稀客,我是你侄子……”
“喲,大少爺會說話,我哪裏有這個福氣哦。你啊能幹,會掙錢,娶個老婆大美人。哎,有孩子了嗎?”
“還沒有。等有了,一定請你吃紅蛋!”
“好哇,別忘了。”
“看魏師母說的。別人我或許會忘了,但魏師母這兒我一輩子不敢忘!”朱紅拎著禮品一個欠身,說道,“今天特地來看望魏師傅魏師母。這酒,在我家存了二十年,我爹說了,送給魏師傅悶一口。這上等絲綢是我孝敬魏師母的。”
“不,這個不能收。”魏師母連著擺手推道:“哦喲喲,大少爺難得過來看看我們就算不錯了。來,還要拎東西來。你看你,這麼客氣!這麼重的禮我怎麼能收呢?不好意思的。”朱紅一聽,把禮品放到桌上,對魏師母拱手道:“這個禮魏師母一定要收下。要不,我就到外麵去淋雨,一直淋到雨停下來。”說罷,轉身往外走。“慢著,”魏師母上前攔住他,“你先坐,回頭再說。你一來就走,算什麼意思?”朱紅隨即回進來,微笑道:“這麼說,魏師母收了。收,我就坐,討一杯茶吃……”魏師母一聽,趕緊給朱紅泡茶,一邊問道:“大少爺今天來有事嗎?”“哦,沒事就不能來啊。”朱紅一屁股坐下來,頭一歪眼睛一眯說道:“如果沒事不來,有事才來,這不成了‘有事有人,無事無人’了麼?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爹平常教我出來做事先做人,說有事沒事一個樣;做人,不可以無事不登三寶殿。”“哎,這個話說得有道理。”魏師母把茶碗端給朱紅,坐下來說道:“大少爺試一下今年的新茶,明前的碧螺春,前幾天一個客人送的。我家老魏你爹知道的,他歡喜吃酒,他不吃茶葉。這茶葉味道可以吧?”
“嗯,”朱紅呷一口,嘴巴嘖嘖,翹起大拇指道,“這茶葉好。不過,比起我今天送來的酒,就沒的比——”
“這話聽起來新鮮!”魏師母起身拿了些瓜子兒、橄欖、水果出來,一邊說道:“茶是茶,酒是酒,怎麼個比法?不好比。”朱紅接口道:“沒的比,是沒法比。也就是說,有的比。哎,民間有話說得好,送茶葉送的是人品,送老酒送的是感情……這麼跟你說吧,魏師母,你剛才叫我試一下今年的新茶。這試一下說得好,那個意思不是吃,是品,就是品茗。但是吃酒,民間從來不說試一下;這個怎麼說來著?——哦,對了,說‘感情深,一口悶!’這個‘悶’字,好比一個人,一個家,就是說人家心裏有情哪!”
“大少爺真的是會說話。不過你今天來,不會是特地來跟我一個女人家說茶道酒的吧?你是來找我家老魏有事兒,是吧?”
“唉,什麼事兒都瞞不過魏師母的眼睛……我想瞞,也不敢瞞啊。瞞了你魏師母,這不忒見外了嘛。”
“好,”魏師母立起來說道,“你等著,我去叫他。我家老魏今天從大清早上忙到現在,也該鬆口氣歇一會兒了。”朱紅聽了嘴上說道:“哎呀,不忙。我先吃口茶,跟魏師母說說話……”心裏巴不得魏師母趕緊去把魏師傅叫出來;眼下幹坐著跟這個女人有什麼好說的?
魏師母走店堂邊門,穿過一條備弄。那個備弄不見天,黑咕隆咚的好像是走進一條隧道。陌生人從亮處一下子走進去,眼睛不適應,恐怕要扶著兩邊牆壁慢慢試探著往前摸著走,不知道腳下有什麼磕碰的東西和前頭哪個地方碰鼻子。
魏師母熟門熟路,像平常街上走路似的,快步直往前去;一個碰壁轉彎便到了魏記裱畫店秘密工作間,敲門:“老魏,有客人來!”
“敲什、什麼敲。”一個結巴悶啞的聲音從裏邊傳出來。魏師母隔著門說:“朱家大少爺來找、找你,有、有事兒。”魏師母跟她男人說話,就跟著有點結巴。裏頭回應道:“知、知道了。叫他等、等一會兒。”魏師母著急說道:“要等多、多長時間啊?他來了有、有一會兒了。”接著敲門,裏邊沒動靜。魏師母剛要走,魏知良從裱畫工作間開門出來,鎖上門,回頭小聲問道:“朱子藏來、來了?”
“不是,是他兒子朱紅。是他一、一個人來的,沒別的人。”
“哦。”魏知良用圍身擦手,一邊說道,“今天天不好,落雨。他這會兒來做、做什麼?”魏師母搖頭回道:“不曉得。你去問、問他。他在店裏等、等你。”
魏知良來到店堂裏,一看是朱紅,籲一口氣,說道:“哦,是你。我先頭還以為是那、那個顧、顧客。”朱紅立起來,一個欠身說道:“見過魏師傅。”
“朱大少爺真的是客氣,”魏師母給自己男人泡茶,一邊說道,“還送了東西過來。老魏你看,怎麼好、好意思呢。”“不行,”魏知良瞅了一眼桌上的禮品,擺手說道,“紅兒還是拿、拿回去。”
“不,”朱紅伸出雙手擋住魏知良的手,一臉誠懇的樣子說道,“魏師傅,魏爺,您今天既然叫我紅兒,那就是把我當作您的侄兒看。別說過去您跟我爹的那個交情,就說今天侄兒頂著大雨來看望您,來拜訪您,難得有一回孝敬您,您也得看了這份雨中情,收下這個禮。再說了,今天我是代我爹來看您的。您不收這份禮,叫侄兒回去如何有臉交待?”朱紅做了一個手勢擋住魏師傅開口——“容侄兒把話說完,”——接著說道:“魏師傅,這麼跟您說吧,今天我要是夠膽把這個禮再拎回去,我爹的脾氣您是知道的,罵死我!魏師母您說是不是?”魏師母臉上露出有點為難,說道:“那就收下?老魏,你、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