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一個學期裏,有記錄吳天澤一次遲到,一次曠一節課,還有一次逃學一天。第一次遲到:厲鴻升罰他放學後一個人打掃課堂,不許別人幫忙,否則重新罰。曠課:罰他回家用毛筆抄寫唐宋八大家古文選各一篇,每天抄了交一篇上來。吳天澤沒有話講,接受了處罰,照做沒事兒。完了,因恨死了厲鴻升,吳天澤在背後叫他“厲四眼”。那天吳天澤對潘道延說:“我明天不到學堂,到外頭去玩一天,看厲四眼怎麼罰我。”潘道延聽了眼睛突出來,說:“不要!”吳天澤一哂,說:“要的。”這一次吳天澤在班級裏開先河逃學一天,出人意料之外厲鴻升倒是沒了脾氣。同學們原以為這次吳天澤必定要受到前所未有的重罰,甚至要受到學校嚴厲處分。厲鴻升回頭對訓導處說:“吳天澤曠課逃學的事還是我來處理。”訓導處請示校長。葛言賓校長說:“尊重伯嚴先生自己處理。”
誰也沒想到厲鴻升在第二天,也就是禮拜六下午放學之前對全班同學說:“這一次大家知道吳天澤同學昨天逃學一整天,按我過去的習慣做法當然要罰,而且是要加倍罰,重重地罰。但是,這一次不罰他了,掉過頭來要罰我自己,也就是說,罰我這個做老師的。”厲鴻升眼睛難得溫和起來,話說到這裏手按講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略一停頓接著說道:“罰我自己,怎麼個罰呢?”課堂裏鴉雀無聲,厲鴻升一眼掃下去會了一下吳天澤眼神,接著往下說道:“罰我今天回去買點小菜,回到家裏自己動手燒一頓飯,請吳天澤同學跟我一道吃飯。”全班同學聽得一愣一愣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間下麵有一個膽子大的同學脖子一伸,冒出來一句:“真的假的?”厲鴻升回道:“不是假的。”吳天澤吃驚得拉一下自己耳朵根,嘴巴一張,一時間合不攏,舌尖不停地舔牙齒,眼睛呆呆地盯著老師看。這會兒潘道延閉緊嘴巴,咬緊牙齒屏住呼吸,兩邊臉腮鼓了起來,一臉疑惑的神情,眼睛眨發眨發地看著講台。其他同學各有莫名其妙的樣子,單等老師下文。
厲鴻升幹咳了一聲,神情似乎顯得有點恍惚,臉色蒼白得叫人不敢正視;就在下麵的同學膛目結舌的時候,他接下來說道:“我在這裏可以告訴大家,我過去從來沒有自己買過菜燒過飯。在浙江老家,我成家前,家裏的家務是我母親做的。我成家之後,家裏的家務一直是我妻子做的。現在她人不在這裏,我一個人在這裏教書,我不好意思寫封信叫她馬上過來幫我燒飯。所以,我今天隻好自己買自己燒——這就是罰我了,因為我是要被罰一次的——不罰,我對自己沒有交代,對吳天澤同學也沒有交代,對在座的同學更沒有交代。因此,我請吳天澤今天放了學之後跟我一道去買菜,跟我回去,看我燒飯,單獨請你這個學生吃個便飯——吃的時候隨便聊聊——不開玩笑,是真的。”
“老師我要發言!”吳天澤突然舉手道。
“講。”
“我不去。”吳天澤起立說話,眼神刹那間變得呆滯了。
“不去也可以。”厲鴻升含笑道,“但是不罰不行。要麼這樣吧,你要是不肯跟我回去,那麼就換一個做法——你今天回家,自己動手燒一頓飯給你父親母親吃吃,就算罰過你了。這樣可以了吧?”
“我不會。”
“那就罰我。當著同學的麵我們說定了。大家說好不好?”
“好!”大家齊聲道。吳天澤垂手立在那裏,瞟了潘道延一眼,隨即麵對講台,點頭說:“好。”
厲鴻升回辦公室寫了封短信,交給潘道延,吩咐道:“回去把這封信交給吳先生。你什麼話也不要講,吳先生一看就明白了。”
放學後,吳天澤跟著老師買了菜,到老師家裏。
厲鴻升一進門,給吳天澤倒了杯水,隨即開始生煤爐,淘米洗菜,準備做飯,一副笨手笨腳的樣子。吳天澤想上去做幫手,厲鴻升擺手,一笑說道:“我自己來,一個人做。”
厲鴻升家就一間屋,用布簾子隔為兩間:外頭小一點算是吃飯間,拉開簾子裏頭便是書房兼做臥室。看吳天澤坐也不好,站也不是,厲鴻升道:“喂,吳天澤,你不要看著我做家務,這樣我心神不定。你閑在那裏也好做點事情。我曉得你會畫國畫,聽說畫得不錯的……這樣吧,我說你坐到裏邊的台子上去,上頭有筆墨紙張——哎,你趁現在有工夫,隨便畫一幅畫可以嗎?”
“嗯,”吳天澤頭一點,走到大台子麵前一屁股坐下來。眼瞅著台子上鋪著氈墊,文房四寶俱全,吳天澤手按台麵,“啪”立起來,拿一張三尺見方的宣紙鋪平了,挑選了一枝毛筆開始作畫;一悶頭,忽然抬起頭來說道:“老師,我現在畫什麼?”厲鴻升隻顧忙手上的事情,一邊咕嚕道:“喔唷,一個男人燒個飯也是不容易的……”
“我畫——”吳天澤一轉臉抬頭,看見屋子裏掛著一隻鳥籠,“老師,鳥籠是空的,裏邊的鳥呢?”
“哦,我白天教書忙得很。夜裏備課,還要寫寫字,沒工夫養鳥,掛隻鳥籠子在屋裏看看……”
“老師,我來畫一隻鳥籠子好嗎?——學堂有點像一隻鳥籠子。”
“哦,有點像……學堂有點像鳥籠子?”厲鴻升轉身走過來,到吳天澤麵前坐下來,沉吟說道:“但是,現在這個鳥籠子裏還是要有鳥的……哦,我想起來了,跟你打個比方吧,你們這些學生現在好像籠子裏的鳥兒,學堂裏老師教你們讀書,好比是給鳥兒喂點食,加點水……這個時間不會太長。等到有一天你們這些鳥兒長大了,你們就會飛出去,飛到你們想飛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