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一腳踏進吳元厚畫室,是紀學覽沒有想到的一件事兒,也是他後來逢人經常掛在嘴巴上炫耀吹牛皮的一件事兒。
聽他的說法,朱紅過去到吳府拜訪是“登堂”,而他則是“入室”了。
這個有區別:前者是麵子;後者是麵子、裏子全有了。那個時候在市麵上做字畫生意的商人,就說哪個字號門麵的生意做得再大,老板做得再牛,也沒人踏進過吳元厚畫室。那些到吳元厚家裏請教的,求字畫的,最多走到吳家客廳。能夠上樓到吳元厚畫室裏看一眼,坐一會兒,那是社會上很有身份的人。光有身份還不行,還要有交情,有感情。這一點紀學覽在道上混久了聽說過;他還聽道上的老前輩說過,吳家收藏可觀,曆代有名頭的字畫數量最多,其次是明清兩朝的家具,接著便是官窯瓷器。吳元厚的父親吳紹庭用的畫桌、椅子、書架是明朝的東西。吳元厚傳他老頭子代,手裏有錢也歡喜尋覓前朝老東西。他用的筆洗就是雍正年代官窯裏的東西,稀罕得很。紀學覽做這一行見過的老貨不算少了,進了吳元厚畫室,還是大開眼界。眼瞅著牆上掛的“元四家”倪雲林,“明四家”唐寅的字畫,桌上的鬥彩筆洗,紀學覽眼紅眼熱得很,心裏想以後有機會,便教吳公子把這個家輸個幹淨兩茫茫!
吳天玉先前進了屋子,直接去吳天澤書房。
吳天玉敲門,吳天澤不開門,便接著敲門,一邊說道:“哥,外麵有個姓紀的人來找你!”裏邊沒有回應。吳天玉再敲門,又說了一遍,這時候聽見裏邊“啪啦”一聲什麼東西掉在地上。
一會兒隻見吳天澤把門打開一條縫,露出一半臉,神情慌裏慌張地問了那個人的摸樣,“哈”一聲道:“我忙得很,不見!”隨即把門關上。吳天玉一怔,也不想多問,轉身就走。
紀學覽一腳踏進吳元厚畫室的時候,吳天澤正悶在自己書房裏發呆。吳天玉一走,他神情恍惚,臉色煞白癱坐在椅子上,眼珠子翻上去一動也不動,嘴巴朝天翕動,好像魚兒浮在水麵上呼吸氧氣……就這樣怔了一會兒,突然“哈”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躥到書房門口,抬起腳猛一腳踹門;一拍腦袋想起來,這個門是往裏邊開的——急著把門打開,跑了出去。
吳天澤在外頭賭錢,欠了一屁股債,數目忒大了。債主找上門來,白紙黑字放在吳元厚畫桌上。吳元厚一下子氣得折斷毛筆,兩隻手瘋了似的把桌上剛畫到一半的山水畫抓起來撕掉了。大概是氣昏了頭,花了眼睛,吳元厚接下來一把抓起桌上的筆洗,舉起來就要往地上摜,——幸虧阿仲剛才看老爺撕畫的當口靠近了過去想阻攔,——眼瞅著老爺要摔那個筆洗,一刹那間雙手撲上去,救了老爺手上的那個官窯瓷器。這時候紀學覽站在一邊驚呆了,張開兩隻手,看著吳元厚頭上、身上滴下來的水,倒吸一口冷氣,籲出來說道:“喔,這個東西傳世的寶貝哦,要是摔破了作孽!”紀學覽這會兒頗有曆史感,心裏想這個東西,是個東西,往後半個世紀以後便是特嗎的天價!
阿仲趕緊把那筆洗放到靠牆書架空檔裏頭,回頭找了一條毛巾給老爺擦臉上頭上的水。吳元厚手一擺擋開阿仲遞上來的毛巾,自個兒撕了半張宣紙擦了手上的水。看吳元厚一屁股坐下來,牙齒咬緊了不說話,紀學覽清了一下嗓子,開口說道:“……我說,要是吳先生家裏一時拿不出那麼多現大洋,家裏的字畫也是可以拿來抵的。——要不,剛才吳先生要摔的那個筆洗也行啊,現在給我,不就結了?”
吳元厚頭轉過來,眼睛定定地看著紀學覽——看了一會兒,身子仰了仰,幹咳一聲,悶悶地吐出兩個字:“送客。”阿仲一聽,立馬上去將手一讓,眼睛一斜看著紀學覽,下巴一抬,說:“走吧。”紀學覽嘴巴一呲,“也”一聲微笑,撣了一下衣服袖口,腦袋一偏看著阿仲,說道:“哎,這錢,是不是不給了?哦,是不想給了。——恐怕,沒這個道理吧。”紀學覽說著,轉身到桌邊上拿起那張字據,眼睛一瞟,麵對著吳元厚,手指頭指著字據,似笑非笑說道:“自古借債還債,天經地義。吳先生,您不能坐在家裏頭憑著身份壓我,不還錢吧?”紀學覽頓了一下,一想接著說道:“哦,不想還,也可以。跟我到城裏走一趟,尋個講道理的地方……如果說,那個講道理的地方說,這個錢不還。那我就趴下,聽那個講道理的人一句話,我立馬把牙齒打掉往肚皮裏咽,不說一句屁話。吳先生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名氣大得很,受人尊敬。您不至於跟鄙人來一個我不理你吧?”
吳元厚瞟了紀學覽一眼,一手撐在畫桌上,揉了一會兒眼睛,額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一個字:“還。”然後轉臉對阿仲說:“送客。”阿仲頭一點,麵孔一拉,開始對這位客人有點不客氣了,手一揮,說:“走吧!”話音一落,就推紀學覽往外麵走。
“不要推,”紀學覽一個轉身回頭道,“我自個兒會走——馬上走。不過走之前,也要把話說清楚了,要說個時間,什麼時候還?”阿仲冷笑一聲道:“你說呢?”紀學覽眼睛一斜,說:“你是用人,我不跟你說。我跟吳先生說,——吳先生您這會兒不想說話也好,我來說,——我紀某人好說話,不為難人。我來說個時間,吳先生要是同意,我馬上走。要是有難度,吳先生說一句話,我也是好商量的。請吳先生說個時間。吳先生不說?我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