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月色斜照下來,把一樹涼悠悠的槐蔭,灑落在北京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補樹書屋的舊紙窗上,姍姍地移動著。
魯迅從孔廟演講回來後,吃過了晚餐,正埋頭在書案前,就著一盞燈光,仔細玩賞他新近從琉璃廠德古齋選購來的幾枚延熹土圭拓樣和一批瓦當拓片。
錢玄同來了。
錢玄同矮矮胖胖的個子,圓圓的臉,長袍衣襟上別著一管新式的自來水筆,腋下夾著一個黑色的大皮包,走進門來,將那大皮包往書案上一放,一麵惶恐地問:“有狗嗎?”一麵就在魯迅的對麵坐了,搓著兩隻白淨的手,滿臉是興奮的神色。
“老迅,動起來了,都動起來了!”
“你這個爬翁,什麼都動起來了?”
“學生嘛,民眾嘛,這回是真的都動起來了。為了抵製巴黎和會的不公正決議,保衛國家的主權與尊嚴,學生們已經成立了北京學生聯合會。山東旅京人士還成立了外交後援會。不久前,章宗祥從日本回國時,幾百名留日學生還曾在東京車站舉行示威,‘贈以賣國賊旗幟多麵’,聲勢之猛,據說把章宗祥的小老婆的尿都嚇得拉到褲子裏了,你說妙不妙?外麵的局勢那樣熱火,你還在這裏祭孔,玩古董?”
魯迅抬起頭來說,“我拿了教育部的薪水,就要做我份內應作的事,該祭孔就祭孔,該收古董就收古董,正如蔡先生說的,至少在良心上總比那些害人蟲、吸血鬼平安多了。我知道,世上又在鬧哄哄了。我隻是注視著,倒想看看,有些煽動家們,是否想利用年輕人們可貴的單純與熱情,而把他們引到邪路上去!”
“我的老天,什麼邪路?學生愛國行動也會是邪路麼?”
“那不一定。國當然是要愛的,但要看是怎麼個愛法。敝國自來就有一些野心家、陰謀家、會耍弄權術的政客,最善於利用青年學子的熱情,去為他們火中取栗,卻不惜用年輕人的血,去染紅劊子手的屠刀。”
“屠刀?屠刀又怎樣?要推動社會前進,有時也是需要流血的啊!不過,我相信,血,總不會是白流的!”
“不,你又錯了,爬翁。你應該知道,血,有時也會白流的咧。事實上曆史上的許多血都是白流了的!大的戰爭且不去說它,就說個人吧,古代龍逢、比幹的血是白流了的。近代譚嗣同、唐才常輩的血也白流了。社會民眾得到了什麼?他們自己得到了什麼?你以為沒有他們的血,社會就會停止進步?夏朝、商朝、清朝社會就會一直綿延到現在麼?地球就會停止轉動了麼?不,不會的,他們的血全都是白流了……好,你莫搖頭。我知道你還不服氣,那我們今晚就不再爭辯這個問題了,立此存照。我知道你是無事不會來,一來就是要催討小說稿子的。我這裏正好剛剛寫成了一篇,題目就叫做《藥》。我這就拿出來給你一閱。再去讓他們弄點夜宵來吃。等一會我們吃飽喝飽了,再來討論,我倒要好好聽聽你這玄學鬼的鄙見哩。”
說完,魯迅站起來,先走出房去,望望天上的月亮,又招呼廚下的長媽,準備宵夜的酒菜,才回到屋裏來,拿出一疊文稿,交給錢玄同去看。
錢玄同興奮地接過那手稿,就坐在燈下,匆匆地讀下去。他是很喜愛魯迅的小說的。他又是魯迅小說的催生士。去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就是在他的催促下誕生的。當他讀完這篇魯迅的新作《藥》的最後一句:“隻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時,便高興得站了起來,一麵將那文稿小心翼翼地裝進他的大皮包,一麵搓著兩隻白白胖胖的手,讚歎地說:“好,又是一篇傑作。我就特別喜歡你的小說,那麼精煉,一點贅累也沒有,遣詞造句又有你自己獨具的風味。上次那篇《狂人日記》是這樣,這一篇《藥》也是這樣。一言為定,我們馬上就發稿。”
魯迅看著錢玄同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樣子,隻是微笑不語。
酒菜送來了,有紹興老酒,還有炒牛肉絲、油炸花生米、五香豆腐幹、香辣白菜絲等下酒的小菜。尤其是那黃泥小火爐上湯鍋裏燉的那一鍋雞湯,被煮得波波地響,滋滋地直冒熱氣,香噴噴的,更惹得人饞涎欲滴。
他們倆就把酒菜搬到廊前月光下去,擺開杯盞碗筷,開懷對飲。
魯迅抿了一口酒,拈起一隻雞翅膀,細細地嚼了一口,指著那疊文稿說:“你看出沒有,我這篇小說裏的夏瑜,就是影射我們敝同鄉秋瑾女士的。秋瑾女士我在日本東京時就來往過。她的救國熱忱是很真誠的。你看,她為民眾作了那麼大的犧牲,吃了那麼大的苦,獻出了性命,還流了血。可是,民眾對她是什麼態度呢?我在紹興時是親眼看到過的,民眾對她的犧牲淡漠得很,似乎都並不怎麼感謝,卻隻是搶著拿她的血沾包子吃,治病。仔細想想,你說,這還不是極大的悲哀麼?許多的血豈不都是白流了麼?所以,我覺得,我們不需要再去作無謂的犧牲,我們現在需要的還是一種韌性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