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親 (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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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四層樓的建築倚海而立,它的後麵是波平如鏡的藍色洋麵,前麵是光怪陸離的喧囂都市。門楣上一副白色匾額,上書:大南國海鮮城。

無非是十二年的時光,按照人生的屬相來講,一旬而已。但是,十二年的時間也足以打造新的一代人。在這一代與一代的銜接和更替之間,魯軍實現了他的理想。他早已經超越了他的老爸,一個海鮮批發商店讓他經營成了今天之“大南國”。

傅曉梅停下她的高爾夫,鎖上車門踏上大南國的大理石台階。炎夏,她穿得少而又少。一個吊帶背心,一條迷你超短裙,一雙高跟人字形紅涼鞋。瀑布般垂落的長發一側是一個白色的鹿皮坤兜,那方形皮兜掛在她赤裸光潔的肩膀上。

沒說的,還有什麼比青春更美麗,更堂皇,更炫酷嗎?兩條舞動的長臂象牙般閃光,兩條長腿奶油一樣誘人。沒看到她的眉眼,僅這背影就引來了無數的目光。

真是轉眼之間,一個青澀的小姑娘已經變成白天鵝了!

這白天鵝飛上了台階,飛進了大南國,飛上了四樓董事長魯軍的辦公室。

傅曉梅與魯軍相識這麼長的時間,她是第一次走進魯軍的辦公室。讓她意外的是“大南國”海鮮城富麗堂皇,可董事長辦公室卻簡樸得很。無非是雪白的牆壁,無非是普通的實木地板。對門放有一個寫字台,房間兩側是布麵褐色沙發,身後一個橫幅上書四個大字:苦海無邊。令人能感到奢華的東西是一件也沒有,唯一的特點是寬大,而且,那寫字台的後麵還有一扇角門,估計是一個套間。

魯軍在,不過他沒坐在那個寫字台後麵的轉椅上,而是躺在沙發上。聽到傅曉梅的聲音,他立馬從沙發上跳下,滿臉笑容地說:“曉梅來了?”

他穿著一件條紋狀的立領襯衫,人顯得很幹練。屋子裏是中央空調,溫度大概在25度左右,衣衫單薄的傅曉梅立刻感受到涼意。

曉梅沒回答他的話,她背著手像一個正在表演的模特在寬大的屋子裏走了一圈。那雙高跟人字形皮涼鞋,敲打著實木地板,發出均勻而規則的響聲。她明眸酷齒,回眸一笑中啟齒問道:“魯軍,你猜,我今天幹什麼來了?”

曉梅身材高挑,腰肢細軟,她在魯軍麵前一晃,魯軍難免也是心旌飄搖。聽到曉梅的問話,他不知所以,茫然回答到:“那我哪兒知道?不過,你天天來,我天天歡迎。”

這是魯軍的心裏話,曉梅開朗、大方,性格直率、坦蕩。熱辣而不失分寸,尖利而無刻薄,思想敏銳,心地善良。當然,更主要的她漂亮,漂亮得令人炫目。一個青春期的大齡男子,如何能抵擋得了如此女性的追求?

談到“追求”,這絕不誇張。也許,對於傅曉梅這樣的女性,你追求她,她可能會嗤之以鼻。反之,倒會產生絕對的效果。按照傅曉梅的說法:生活中她永遠占據主動。

這“主動”是在長山島與魯軍一見之後,突然展開的。當然,事情之初無非是來源於一種好奇,一種潛在的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出自於一個記者的本能,她開始窮追不舍。

說起來,當初那是一個記者窮追她的采訪對象。可事情就是這麼過來的,就是這麼發展的。也許,開始是誰也沒有意識到,但是,許多故事都不是當事人可以預料的。他們從那一天走到了這一天,此刻,已經說不清是誰來追求誰了,反正是不重要了。

那麼,今天,沒有預約,甚至也沒有事先的電話,傅曉梅她想來就來了。而且,她的到來讓魯軍的胸中充滿了陽光。此刻,這陽光讓他猜,他卻隻能是茫然不知所措。

傅曉梅聽他如此說,莞爾一笑說:“量你也猜不著!隻好由我來告訴你吧!”

話說到這兒,傅曉梅往他身邊一坐,肩上的坤兜一落,手中出現了一個錄音機。她手一揚,開口說道:“慈善家,我們報社有令,讓我來采訪你。而且,采訪不好,立即下崗!”

傅曉梅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聲聲入耳。可這入耳的聲音,無論誰聽來都有點威脅的味道。魯軍也是深有所感,不過,這話是從傅曉梅的嘴中說出就味道不同。因為,傅曉梅是誰啊,是陽光啊!魯軍讓誰下崗,豈能讓自己心愛的女孩下崗?

他臉上又頂起兩個酒窩,靦腆而又憨厚地說道:“有那麼嚴重嗎?”

傅曉梅的大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瞪著他,她知道魯軍的古怪脾氣。多少次,他都警告傅曉梅:“咱們是朋友,但是你千萬別寫我,你寫我、我就和你急。”

傅曉梅今天敢冒此不韙,絕對是奉命而來。總編和她說:“曉梅,聽說你和大南國海鮮城的老板關係很好。我們報社需要一篇稿件,鼓勵慈善事業。這個老板做了很多慈善,在我市也頗有名氣。可是,聽說他行事低調,一向拒絕記者采訪。沒有辦法,我們也隻好公事私辦,請你這位我們報社最優秀的女記者出馬。希望你能出馬就把他搞定,得到與別人不同的第一手材料,為我們報紙添彩。”

總編年紀不大,非常敬業,連大市晚報叫他搞得有聲有色。一連數年,在全國晚報中評比靠前。他的這番話對於傅曉梅也絕對是一個鼓勵,一個“最優秀”讓傅曉梅熱血沸騰。想了一想,她和總編說道:“放心,大哥。為了咱們晚報我肯定把他搞定,將他的心、肝、肺都掏出來。”

話是說出去了,傅曉梅為這件事也精心策劃了一番,當然包括她的外形。當她像個模特一樣在魯軍的眼前晃來晃去時,她的眼角在偷偷觀察魯軍的表情。她發現,魯軍的眼睛已經發直,她心中暗笑感覺良好。

於是,她射出的第一箭就非常有分量。她估計魯軍也不會讓她下崗,如果他聽到這還是不管不顧,傅曉梅的心可就傷透了。

可是,魯軍沒表示擔心,也沒不理睬,而是輕描淡寫簡單地評價道:有那麼嚴重嗎?這可讓傅曉梅心裏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沒了勁。不過,她表麵上絕不能露出一絲半分。這倒不是她搞不到什麼材料,寫不出什麼文章就會掉什麼價,弄得“優秀記者”沒得做。而是,她必須檢測她在魯軍心中的分量,這可是關係她這一生的事。她記得有本雜誌上說,婚姻對於男人來講是他的一半,而對於女人來講就是她的全部。

關係到一生全部的事,她如何能馬虎?

“魯軍,你怎麼無動於衷?我要是下崗了,可就慘了!尤其是因為你的緣故而下崗,你可得讓我多失落。”傅曉梅抓住他的胳膊輕輕地搖了一下。

魯軍這次沒說話,仔細看了她一會,喃喃地說:“唉!你們這些記者啊,就願意多事。刺探隱私,跟蹤名人,挖掘什麼素材,你們也不知道累?”

這話說得雖然全是刺激,不過傅曉梅此刻聽來卻是聲聲入耳,因為她聽出來了,魯軍沒有拒絕。

為了進一步印證,傅曉梅迅速而快捷地在魯軍的腮上親了一口說:“好!就這麼定了!一切由我來辦。”

傅曉梅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她覺得自己了解魯軍。二人耳鬢廝磨,傅曉梅知道他很多過去,因此,他非常自信地說道。

魯軍還是沒有正麵回答,他握住曉梅的手,帶著感情說道:“曉梅,寫我有什麼,不值得你去寫。你要是願意寫,最好還是去寫寫我的父親,他才是英雄。他才應該受到社會的景仰,大眾的推崇。”

曉梅沒有料到魯軍斜刺裏一槍,來了這麼一個要求。一時間,真叫曉梅難以回答。

魯大治是公安部一級英模,警察做到這個份上,榮譽已滿。在曉梅的學生時代,那是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她自己也沒想到十二年後,她與英雄的後代成了朋友。當然,與老爸傅誌有朋友一樣關係的曉梅也知道魯大治是父親的摯友。也正因為這一點,她堅定了與魯軍交朋友的初衷。按照過去的講法,這叫作世交。

可是,此時此刻再去老話重提,似乎不合時宜,而且報社也不會同意發這樣的文章。想到這裏傅曉梅正要婉言拒絕魯軍的這個提議,她的眼光卻碰到了魯軍布滿憂鬱的眼睛。傅曉梅接觸魯軍以來,她總是對魯軍的那雙波瀾不驚飄浮濃霧般的眼睛有種高深莫測的感覺。雖然,憑借一個女人的敏感,一個女性的直覺,她知道魯軍愛她,甚至可以自信地說,他非常地愛她。可是,她總是感覺到魯軍的心扉上關著一扇門,她手握丘比特神箭,可她沒有把握射穿這扇門。可今天,突然之間,她感覺這扇門已經打開了。

魯軍的眼睛裏沒有一絲霧氣,憂鬱的眼神充滿思念,甚至還有一種情感。什麼情感呢?傅曉梅讀大學時,曾經接觸過心理學,她個人認為小有成就。這一刹那,她在魯軍的眼神裏悟到:這裏麵除了思念還有一種情感。可是她悟不透,她就是從心裏升起一種本能的寒冷。為什麼?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沒有人可以掩飾得了心靈的活動,尤其是在自己心愛的人的麵前。而傅曉梅,她自以為她是這個世界最能讀懂魯軍的人。可是,此刻她沒有讀懂。她讀懂的僅僅是第一個含義,另一個卻存疑於她的感覺之中。

她沒有問,因為她沒有辦法去問。她隻是一隻手緊緊地握住魯軍的手,另一隻在上麵輕輕地揉來揉去,似乎想以女人的萬般柔情來淡化魯軍對父親那份思念之心。

“軍哥,放心吧!我傅曉梅一定在有生之年為魯伯父寫上一本書,來紀念他。這本書屬於我,也屬於你。”傅曉梅說得一本正經。

這是傅曉梅的心裏話,自從她知道魯軍的父親是自己父親的摯友那一天起,她就有了這個想法。今天,魯軍如此說,她也就把話從心底掏出來交給魯軍了。明顯的,傅曉梅的話讓魯軍感到安慰,他眼皮垂下,眼神如湖水,上麵重新浮起了薄霧。

作為女人來講,這眼神會讓人陶醉。作為男人來講,未免有拒人千裏之嫌。縱觀魯軍的生活,他的確不善交往。關起門來做生意,社會朋友基本沒有。青雲區政協發出邀請,請他去做政協委員,魯軍都婉言謝絕了。他拒絕拋頭露麵,盡量地將自己的一切置於麵罩和長袍之內,不希望任何人來了解他。

作為他的女朋友,曉梅往往願意從另一個方麵來理解他。這是他的低調,他的善良,他的謙遜。也許,這就是他的可愛之處。盡管他有流水般的金錢,盡管他做了那麼多慈善事業,他卻從不喜張揚。傅曉梅的總編也似乎了解他的這個特點,因此,才將這個在其他人看來那麼輕易的采訪任務,卻作為艱難的工作交給了傅曉梅。

也許,也正是這個與眾不同的青年企業家,他的這一番表現,更從另一個方麵激起了傅曉梅的興趣。從想了解他到愛上他,她走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

“軍哥,把你的事寫出來,不是為了宣揚你。這是為了這個社會,我們的社會需要愛心,需要相互的關愛。想一想,如果這個世界全是自私與貪婪,人們充滿漠視和輕蔑。對他人漠不關心,那該是多麼的冷漠!生活會失去陽光,人們會失去希望。”

傅曉梅瞪著好看的大眼睛,注視著魯軍,一時間他像個大姐姐。

奇怪,平時漠然冷靜的魯軍,仿佛一個雪人,在傅曉梅這充滿陽光的眼睛下融化了。他牽著傅曉梅的手,身體倚向了傅曉梅。

“曉梅,你說得對!誰都需要愛心,需要關愛。但是,你知道嗎?我最需要的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全部,我心中的陽光。曉梅我愛你,為了你,別說是寫什麼報道。你讓我幹什麼都行。”

真沒想到,魯軍突然之間能這麼說。傅曉梅萬般柔情從心頭升起,情不自禁間她上前一步與魯軍雙唇相接熱吻在一起。

2

一個蒼白的臉,掛滿絡腮胡。魯軍拿著一把雙麵剃須刀,慢慢地在刮那臉上的絡腮胡。突然,蒼白的臉上一雙大眼睛睜開。魯軍難免一驚,手中的刀一顫,蒼白的臉上滲出了鮮紅的血。魯軍的手停下,他叫了一聲:“爸!”

魯大治身體沒動,還是那樣,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聲音。但這聲音魯軍聽得一清二楚:“軍,爸要走了,你要好自為之。人生苦短,切不要自誤,而且一誤再誤。”

說到這裏,魯大治的嘴角滲出鮮血,這讓膽戰心驚的魯軍狂叫一聲從睡夢中醒來。

真奇怪,睡夢中醒來的魯軍眼前仍然浮現著魯大治蒼白的臉,仍然能清晰記得他微弱的聲音。魯軍搖搖頭,拍拍額,一切就在眼前。

他睡不著了,在寬大的雙人床上欠起身,立刻,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頂在了他的胸口。他伸出手攬住“溜溜”,心中稍感安慰。這條大狗的確可稱善解人意,它的智商絕非尋常寵物可比。它好像知道主人心中的不安,輕輕地用腦袋蹭著魯軍的胸口,乖乖地伏在魯軍身上,黑暗中隻有它的喘息聲。

“溜溜”是有特權的,它經常要和魯軍同床共枕。但它絕不沉睡,隻要魯軍醒來,他會立刻發現“溜溜”黑寶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那意思很清楚:“主人,我在這兒呢!有什麼吩咐?”

魯軍讀得懂,但他能有什麼吩咐呢?無非漫漫長夜讓他感到寂寞和恐懼而已。有了“溜溜”,他的心頭暖暖的,尤其是他在夢鄉裏見到重傷之後的魯大治。

那個情景不僅是夢境,也曾經是魯軍生活中的真實。當初,魯大治搶救無效時,他的滿腮胡須就是魯軍用剃須刀慢慢給他刮幹淨的。當然,他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再也沒有和他說什麼話。

也是真怪啊!生時打得死去活來,死後,楊青歌同樣是哭得死去活來。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她的心中泛起了魯大治當初的好。楊青歌的傷心是真正的傷心,她口口聲聲說對不起大治,仿佛悔青了腸子一樣,昏死過去好幾次。

魯軍站在那兒,他不勸媽媽。那天下雨,沙雪楓帶有感情的聲音在雨中回蕩:“魯大治同誌是優秀的人民警察,他倒在了自己的崗位上。因為他是刑警,這崗位就無時不在,隻要有犯罪就有他的崗位。麵對歹徒,在休息和努力之間,在後退和進取之間,在逃避和責任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他是勇敢的也是無畏的,我們今天在這裏悼念他,就是為了繼承一個刑警的遺誌,永遠不要忘記我們的崗位是無形的戰線。這就是說,不管你上班還是下班,不管你身在何處,隻要有犯罪,就有你的崗位。”

魯大治的追悼會在雨中召開,在雨中結束。當他的遺體化做一縷青煙時,魯軍崩潰了,他“哇”的一聲,號啕大哭,其勢如大河決堤般驚心動魄。

他是真的傷心!傷心在何處,也許隻有他自己知道。

屋子裏很靜,能聽到遙遠的大海的聲音。這聲音更襯托出夜的靜謐,他一隻手摟著“溜溜”,一隻手點著了一棵煙。那煙上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閃一閃,不時映出他的臉龐。他的臉很圓,這一點像他的母親,尤其是那雙布滿濃霧般的眼睛。但是他不喜歡母親,母親過於強悍,而女人的強悍讓人非常地不舒服。

母親曾經手指父親:“告訴你,魯軍他姓魯,你不管誰管?我不管你是什麼刑警還是什麼警察,日子誰都得過,除非你去做神仙。魯軍就是由你接送,他就是你的責任。”

語氣很豪橫,態度很嚴厲,一個本來漂亮的媽媽,臉上布滿猙獰。從那一刹那起,魯軍的心目中突然對母親失去了親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