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傅誌擔心並期盼的事情終於來了。
一上班,他的寫字台上就出現了兩份報告。一份是許波的屍體檢驗報告,一份是李原海的提請逮捕報告。按道理講,這樣的報告自然有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批複就可以了。可是,不知是因為案情重大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傅誌要求事關許波與李原海的案件必須由他來審批把關。因此,這兩份報告就理所當然地來到了他的辦公桌上。
他先抓起李原海的提請逮捕報告看了一眼,那上麵認定了李原海的殺人罪。具體事實是殺害魯大治的過程,但沒有殺害聞公與溫婆的事實,看起來是沒有認定。再看一下許波的屍體檢驗報告,他是死於槍傷,胸部連中六彈。腕上的手表經過比對,的確是屬於鬼樓案件被盜竊的手表之一。
精明而有所準備的傅誌,在許波死亡現場就通過惡水縣的公安法醫采集了他的血樣。現在,這血樣和鬼樓檔案中傅誌現場采集的血樣已經送檢。
如果排除李原海鬼樓的作案嫌疑,鬼樓案件就得重新納入偵察視野。畢竟這是非同小可的一起案件,其影響之深遠讓很多人心中蒙上了陰影,他想起了至今仍然在上訴的小雪母子。
那天,走進傅誌的辦公室,當頭竟是一頭黃毛大犬。傅誌正在愕然,隨後進來一個小孩子,一個中年婦女。
黃毛大犬很訓良,進到室內,它在沙發邊臥好。看到牽著它的戴有墨鏡的小女孩,傅誌明白了這是一條訓練有素的導盲犬。後麵跟進的中年婦女向傅誌行了一個鞠躬禮,然後,雙手遞上一份書麵材料。
傅誌看過,那裏麵闡述的東西全在傅誌的心裏。最後幾句話:天理昭昭、日月朗朗,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法理無情、情何以堪!
中年婦女說起話來,細聲細語,一看就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她見傅誌看完材料,開口說道:“局長先生,我們在國外已生活多年,之所以回國,是知道國內的法製良好,政治清明。我爸和我媽是一對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他們受此荼毒,魂失他鄉。我想,作為一名警察責任攸關,理所當然應該還我們一個公道,應該給老人一片安息的淨土。可是,案件發生已經12年了,凶手依然逍遙法外。難道這不是警方的恥辱?難道這不是對於我們法製社會的一個諷刺嗎?警察應該珍惜他們的榮譽。”
身體羸弱,舉止文靜的一個中年婦女,慢聲細語竟然說出刀子一樣的話。傅誌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他等待半天之後才開口說話:“對不起,首先我要說對不起。尊敬的女士,是我們工作做得不到位,致使二老靈魂難以安息。但我向你保證,我們連大公安一刻也沒有忘記這件事。我以職業責任起誓,我在這局長的崗位上肯定給你們一個交代。”
傅誌這話決非臨時對付來訪者之言,這是他的心裏話。自從走進那個充滿血腥的現場,傅誌就怒火中燒,他早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對凶手繩之以法。為了刑警的榮譽,也為了刑警的責任,更為了一個普通人的良心。
中年婦女千恩萬謝後走了,這讓傅誌心情更加沉重。本身是一個自己失職的事,弄得受害人來千恩萬謝,真是諷刺!
可是,事情來到眼前,卻使傅誌始料不及,一切竟是如此艱難。
他想了一下,李原海殺害魯大治證據確鑿,事實清楚。僅憑這一點對其實施逮捕,已經是完全成熟。可是,許波的檢驗沒回來,李原海就不能排除,許波也不能認定。另外,傅誌的潛意識中總是覺得魯軍和這個許波有扯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鬼樓案件弄不好就會扯上魯軍,因為李原海的供詞中交代,那天晚上乘坐出租車的人體貌特征與魯軍很相似。
此刻,鬼樓案件模糊的輪廓已經出現在傅誌的心中,隻不過,一切還不那麼清晰而已。他在等待最後的結論,可以使這一切都清晰的結論。
他拿起筆來,猶豫了一番又將那隻筆放到了桌上的筆筒裏。當那隻筆掉到筆筒裏發出“當”的一聲時,他在心中升起了一個他久久回避卻不能不麵對的問題:鬼樓案件如果是魯軍所為又如何是好?
傅誌雙手抱頭,心中既然升起了這個問題他就無論如何也趕不走。他眼前的報告上李原海的名字頃刻間變得模糊萬分,如果這名字是魯軍,他的筆還簽得下去嗎?
法理無情、情何以堪?
傅誌突然間感覺手指發生痙攣,他從頭上拿下手來,看到手指如斷尾的蜥蜴竟然不聽他的指揮,擅自跳動。尤其是無名指和小指,奇怪地亂跳。
他用力抓起桌上的一盒煙,抽出一顆吸了起來。
還沒想起一個所以然,手機爆響。他伸手接起,裏麵傳來女兒歡快的聲音:“爸爸,軍子要請你吃鮑魚。新鮮的,剛從船上下來的。”
每一次聽到女兒的聲音他都有一種感受,那是一種極其溫馨的感受。可是,這一次這歡快的聲音讓他心驚肉跳。好半天他才回答道:“好,我聽你的。”
“那好,晚間下班我來接你。”歡快的聲音伴著歡快的手機收線的聲音。
傅誌的心情可是一點兒也歡快不起來,這樣的時刻魯軍請他吃飯,真讓他有“鴻門宴”的感覺。從直覺上,傅誌能感到魯軍的敏感,這敏感反過來促使傅誌潛意識中更加認定魯軍有事。也許,這是警察的通病!傅誌努力平靜自己的心情,他不希望自己先入為主。畢竟很多事還是很模糊,他拚命地吸下煙去,仿佛在這吞咽之間可以清醒他的頭腦。
慢慢的,他有點想清楚了。他重新在筆筒裏提出那隻鋼筆,在李原海的提請逮捕報告書上飛快地簽下了傅誌的名字。然後,他抓起電話要通了刑警大隊:“習海嗎?你安排個人將李原海的逮捕報告拿回去,抓緊時間報到檢察院。”
李原海刑事拘留已經7天了,按照刑事訴訟法應該向檢察機關提請逮捕,傅誌不能因為自己的猶豫而影響訴訟進程。
沒出十分鍾,有人就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
“進來!”傅誌聲音厚重,來人推門而入,進來的是偵審隊長習海。
傅誌在刑警大隊裏除了狄凱他就喜歡這個精明的習海,別看他身材細長,可他絕對是一個合格的預審員。他思維縝密,考慮問題邏輯性強。由他出手的卷宗基本沒有退回的,一直到法院對習海整理刑事卷宗的水平都十分認可。
走進他辦公室的習海,臉上掛著微笑,開口說:“局長!”
傅誌當上局長後已經習慣於這種微笑,可他今天感覺習海的微笑中含有一種狡黠的成份。突然之間,他有想留下習海交流一番的欲望。因此,他抽出一棵煙說:“怎麼,習隊長親自來了?”
這話有戲謔的成分,也顯得很親近。習海領會到的是後者,他很高興地接下傅誌的煙說:“高隊交代,這份活讓我幹。既然是我把卷,再讓別人跑這趟腿就不好了。一個小隊長,裝大了不好。”
“哈哈,習海的意思是嫌官小了?”
“不是、不是,能有個位置為人民服務就不錯了,哪兒敢有此想法!”習海乘勢坐下,笑嘻嘻地掏出火機給自己點燃香煙。
開了兩句玩笑,傅誌將李原海的提請逮捕報告書遞給他說:“怎麼個意思?你們認為李原海也不是6·16案件的嫌疑人?能徹底排除嗎?這可是件大事啊!”
聽傅誌這麼說,習海也收起他嬉皮笑臉的樣子,認真地說道:“案子已經12年了,李原海這些年生不如死,心靈如灰。何況他是殺死魯大治的凶手,其結果誰都能想到。他本人更是如此,提起魯大治的死他後悔不已。這種情況下撒謊還有必要嗎?如果我們給他壓力,一旦他將錯就錯,產生逆反心理,後果更不堪設想。如果因此形成一件冤案,當警察一輩子心裏都不會好過。”
習海一席話說得傅誌頻頻點頭,對呀!他想起報紙上那件11年前的冤案。盡管有國家賠償,可一個人能有幾個11年呢?辦案的警察即使是追究責任,其良心如何安寧?
“可這一來,6·16案件就需要重搞。費時費力不說,結果也未可知。”傅誌說。
沒想到,習海看了他一眼,抽口煙說:“傅局多年老刑警,這樣的事還不好辦嗎?案件早就有了結論,即使許波的血型對不上,也完全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12年前曾經報破的案件,何必再難為自己呢?”
又是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許不無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起案件即使找不到凶手,過去的事情也會被時間之河所淹沒。何況,傅誌距離退休也用不了幾年,重新撿起這件案件,真是為難自己。尤其是對於目前的傅誌來講,他的為難豈是他人可以了解?這個習海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話似乎說到了傅誌的心坎裏。
傅誌掃了習海一眼,一時間半天無言。
坐在傅誌對麵的習海好像是無意間想起了一件事,他說道:“檢察院出了點事,原來那個二科的科長趙日潭到了反貪局接受一件舉報案件。沒想到,被舉報的對象是他的一個親戚,他暗暗地給壓了下來。後來,舉報人將舉報信告到了上一級檢察院。上麵直接來人調查落實,結果,被舉報人因為貪汙被捕,趙日潭也落了一個包庇犯罪,經調查,連帶出他之前收受許波十萬元錢的事,事情到現在還沒有結果,你說這人都糊塗到了什麼地步?講業務,趙日潭在檢察院是最棒的一個。可是論到自己,就成了當事者迷。”
習海講的仿佛是一個故事,可也不免歎息。
傅誌聽了不免心中一動,因為這個趙日潭幾乎和他都是前後腳進的政法係統。年齡差不多,資曆差不多,可如今……
“你的消息這麼靈?我還不知道呢!”
“你是局長,我們是預審員,天天和檢察院的打交道。我們過去的時候,他們在暗暗地議論,都是平素關係不錯的幾個人私下裏講的。很多人也是不無惋惜的意思,畢竟是多年的老人了。”習海說得很客觀。
“高隊怎麼樣?”傅誌轉了話題。
“挺好,全隊的熱情很高。”習海說話當然是滴水不漏。自從狄凱出事,刑警大隊就由高明主持,大隊長人選黨委正在考慮。傅誌這話當然有考察的意思,習海豈能不知?由於他也是漩渦中人,因此,他回答得很圓滑。
傅誌聽他這麼說笑了,手指點了他一下說:“你小子!好,你回去吧!案件要抓緊,能結一件就抓緊結一件。”
“是,局長!”習海掐滅香煙,正經答道。
看習海離開他的辦公室,傅誌正要仔細地咀嚼一下他帶來的建議和故事,想慢慢地品味一下其中的含意。可是,他的辦公室裏像往常一樣,走馬燈般來了無數的人。一直到中午時分,他離開辦公室走向食堂,這一切才剛剛平息。
到了食堂,打出自己的飯來迎麵碰上了高明。高明也端著一個盤子,一麵往盤子裏撿雞肉一麵向傅誌說:“傅局,我有話和你說。”
本來,傅誌是想打完飯回到辦公室慢慢吃、慢慢想。可高明既然有話,他不能不聽。於是,兩個人湊到一個小桌,頭挨頭地聊了起來。
“傅局,許波的血型化驗來了。”高明說。
“這麼快?”傅誌有點疑惑。
“是送檢的同誌來的長途電話,許波的血型和鬼樓現場遺留的血型不符。”
什麼!傅誌在心裏叫道。腦海裏從那一刻開始波翻浪湧,他再也無法去慢慢品味習海的建議和故事,也沒嚐出飯的味道。
2
燈紅酒綠,魯軍請“未來”老丈人吃飯,是從長山島下船的海鮮大鮑魚。
魯軍在長山島是享譽已久,這些大鮑魚在船上就定為“大南國”的特供。其原因,當然是魯軍在長山島上曾經的義舉。傅曉梅特意夾起一個送到傅誌的小碗裏,得意地說道:“這可是長山島的老百姓特意給大南國的,沒有魯軍這個金字招牌,想吃這樣的鮑魚可不容易。”
傅誌看了一眼,曉梅所言不虛,這個鮑魚竟然有碗口大小。其殼散著七彩的光澤,肉足圓潤厚重。雖然目前已經可以人工養殖,可這樣的鮑魚仍然是珍品,價格不菲也難以弄到。傅誌聽曉梅講過魯軍在長山島的故事,他也相信曉梅的話。可這一切,改變不了自從高明向他報告許波的血型檢驗之後的心情。
那心情是向一個無底深淵去墜落的心情,無邊無際沒有聲響,想抓一把全是空氣,想看一眼沒有盡頭。那感覺,懊喪極了。別看傅誌在局裏一臉的嚴肅,肩扛三杠三花的一級警督銜,但他還不是聖人。他的修為還沒到那個境界,事關女兒的幸福,他的心都在這墜落中緊縮。
一個下午,他反鎖上辦公室的門,拒絕了一切來訪。
有個哲人說過,對於女人來講,婚姻是她的全部。傅誌不了解別人,他了解女兒。女兒是任性的也是執著的,尤其是對於愛情而言。她一旦愛上了一個人,讓她回頭是很難的,特別是魯軍還為他而受難。至今,那隻手還不靈活,臉上還有一塊傷疤。越是這樣,你想讓傅曉梅另尋所愛,那將是十分艱難的事。
可是,聞公呢?溫婆呢?兩個血濺當場的耄耋老人。社會的平安與正義呢?
高明已經表態,下一個偵察目標就是當年與許波過從甚密的魯軍。因為,李原海的供詞中有疑犯的體貌特征,不能不查。
當然,傅誌完全可以設法讓刑警大隊將此案先放一放。甚至,他可以找到一百條理由這樣做。但是,他沒有。他隻是說,慎重調查,一定要證據確鑿。高明的回答很簡捷:“局長,這得虧你當年的工作做細了。有血型檔案,隻要比對就行了,這可是鐵證。”
傅誌豈能不知?他能感覺到魯軍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