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魯軍坐在他的對麵,靜靜地抽著一支煙。可他的眼睛裏那層薄霧已經散去,眸子裏射出的光澤仿佛是醫院的X光,努力地射向傅誌寬厚的胸膛。
“傅叔,李原海抓回來,他都交代了沒有啊?”魯軍問道。
魯軍除了眼睛深處的變化外還是那副憨態可掬的樣子,問起話來簡單直接,而且也非常地符合他的身份。被害人的兒子,追問凶手的處理應該是天經地義的。況且,對方就是擒獲凶手的公安局長。
傅誌麵前的是一杯張裕葡萄酒,魯軍善解人意,對於被酒“拿”壞了的傅誌上了一瓶百年名牌張裕葡萄酒。
傅誌端起那杯酒,酒泛著血漿一樣的紅色,他不由地想起當初鬼樓的現場。他將手杯中的酒一翻,那百年名品灑到了地上。曉梅和魯軍一起愕然,傅誌說:“來,我老隊長沉冤得雪,12年後靈魂終於可以安息,給我換杯白的!”
原來如此!魯軍打開一瓶“五糧液”給傅誌倒上。曉梅瞥了魯軍一眼,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接過那杯白酒,傅誌話鋒一轉說道:“不過,這個李原海竟然不是鬼樓案件的疑犯!”
他的話音故意慢慢落下,眼睛的餘光早已經像雷達般投向魯軍那沒有表情的臉。
讓傅誌心涼如水的是,魯軍在一刹那間,眼睛裏現出了慌亂。就如波瀾不驚的一潭湖水,突然起了一陣風,吹起一片漣漪。傅誌真說不清那一刻他心中的滋味,說是沮喪吧!畢竟自己苦苦追尋12年的案件有望偵破。說是高興吧,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不管是“五糧液”,還是海鮮四珍之首的大鮑魚他都嚐不出任何滋味。
“傅叔,事過12年了,那件事何必去苦苦追索?過去就過去了,活著的人是最重要的。”萬萬想不到,魯軍竟然用哲學家的語言說出了這麼一番話。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一場大案,首先毀了你爸,他當時比我現在都年輕。如果,他還在,那該多好!”傅誌低頭說道。
傅誌這話仿佛斜刺裏一槍,魯軍萬萬沒有防備。是啊,當父親躺在他的懷裏,當父親的鮮血在他手指縫中滲出時,他的心中何嚐不是悔恨和歉疚……
慌亂中魯軍不知如何回答,他喊道:“梅子,給爸夾菜!”
心慌無智的一句話,哪裏想到也如傅誌的話一樣,斜刺裏正中要害。梅子是傅誌的掌上明珠,無意中的一聲爸,更是含意深遠,精明如傅誌焉能不知?
“軍子,人生一世有好吃好喝固然重要。可是,良心要是不安,那是永久的不安。有人為什麼死不瞑目,就是因為他的心裏歉疚太多。”傅誌這話簡直是直接出擊了,就如一把閃光的劍正麵殺來。
“傅叔的意思是說李原海嗎?”魯軍瞥了一眼聽了此話莫名其妙的曉梅,輕輕一板就如乒乓球運動中的滑板,將傅誌的球滑向一側。
“是啊!你們都想象不到李原海這12年裏過的是什麼日子。雖然沒進監獄,可他比進監獄還要慘。那煤井我去過,其實就是一條危險極大的人工山洞。像隻耗子一樣,整天不見天日。而且,瓦斯、冒水、塌方都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上得井來,一旦有個生人或者汽車什麼的,他就著慌。隨時準備像隻兔子,一旦發現不對立刻開竄。每天提心吊膽,時刻繃緊自己的每一根神經。李原海自己都說,從一進去那天就後悔,為何不投案自首?這種日子太難熬。可是,他跑不掉。礦主還有他的護礦隊。誰敢跑?抓回來就打個半死。12年了,你們可以想象,我們抓到他的時候,不但人都變了樣,精神都崩潰了。他現在就一個想法,讓政府趕緊審判,死也比潛逃強。”既然如此,傅誌借題發揮,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講起了李原海。
“李原海算投案自首嗎?”魯軍問道。
傅誌試出心頭仿佛又中了一刀般疼痛,他說道:“他這樣怎麼能算呢?不管他本人這12年遭了什麼樣的罪。可法律無情,他殺人襲警,死刑是必然的。但我發現,這一次他的良心能夠安寧了。審訊他的時候,他口口聲聲承認他錯了,不應該殺人。”
“還算不錯,這叫致死可悔。也算做人一場,最終知道如何做人了。這比他兒子強,他兒子據說到現在也不認罪。”傅嘵梅在側說道。
魯軍似乎整個人的身體都小了一圈,畏縮中他給傅誌倒酒灑到外麵很多。
傅誌舉起酒杯說:“來,軍子,我倒是覺得李原海經過磨難,人強多了,像條男子漢了。其實死並不可怕,但做人的良心要安寧。”
可能這話傅誌說得有道理,魯軍舉起酒杯很堅決地和他碰了一下。那杯是高腳酒杯,裏麵的載量應該是半斤。隻見他在一聲脆響之後,那半斤純淨的酒漿被他倒進喉嚨裏。
看魯軍的樣子,傅誌竟然也是一口喝下。驚得傅曉梅一聲驚叫:“爸、你幹什麼?你能喝過魯軍,他喝二斤沒事,你當你是誰啊?”
傅誌低著頭搖搖空著的酒杯,臉色湧上紅暈,他噴著酒氣說:“梅子,我知道你是為爸好。可我也是沒辦法啊!軍子是老隊長的兒子,又是你的朋友,我怎麼辦?我隻能是秉公而斷!”
“啪”的一聲,那隻空酒杯被傅誌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立刻四分五裂,變成無數的碎片飛向四麵八方。
曉梅再一次叫道:“爸啊!”
她又回頭將責怪的目光投向魯軍,大聲說:“都怨你,咱爸不能喝酒,你看又喝醉了吧!”
無意間,曉梅也用了“咱爸”這詞。可是,讓曉梅也奇怪的是,魯軍已經趴在了桌子上。小小的一杯半斤五糧液讓酒神魯軍伏在了桌子上,這可是從來沒有的現象。
傅誌推了一下曉梅要攙扶他的手說:“沒事,老爸這點酒還沒事。老爸知道輕重,知道事到臨頭應該怎麼辦!”
“爸,你這都是哪兒跟哪啊!怎麼淨是醉話。算了,你要是不行我就先送你回去。”曉梅說。
“你還是看看軍子,年輕人容易喝醉。喝酒就要有度,這和人一樣,做事要有度。沒有度,人就得醉、就得犯錯。”傅誌臉色紅暈,說起話來酒氣帶著哲理噴湧而出。
無奈的曉梅管不住老爸,她隻好走向魯軍那邊扶起他。魯軍又睜開了眼睛,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已經沒有霧氣,甚至可以說純淨得像麵鏡子。他輕輕推開曉梅的手說:“沒事,曉梅!我就是心有點醉,其他的什麼也沒醉。傅叔說得對,人做事要有度。放心,傅叔、小侄不能讓你為難,更不能讓曉梅為難。”
曉梅在一側有點不高興:“你們倆這是說的什麼呀?什麼為難不為難的?軍子有現成的房子,一切都用不著怎麼準備。隻要選個日子就行了,有什麼為難的?”
傅曉梅根本聽不懂他們二人的意思,她認為兩個人是為了她們結婚的事。
傅誌完全聽得懂魯軍的話,他並沒有正麵回答,反而是說了一句他自己都沒料到的話:“軍子,我告訴你一句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鬼樓案件現場遺留了疑犯的血跡,這件事12年前就已經存檔。隻要找到了疑犯,他是無處可逃的。沒有辦法,任何人也沒有辦法!”
傅誌搖著頭站起身來,沒有任何表情地說:“我是喝多了,梅子送我回去。”
說完這話,他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魯軍臉色蒼白,他勉強地一揮手說:“梅子,快去送傅叔。”
看魯軍臉色異樣,曉梅過來撫了一把說:“要不,我陪你?你的臉色很難看啊!”
“放心,梅子,我起來得急,頭有點暈,一會兒就好。傅叔喝得多,你務必把他安全送回家,安全地交給柳阿姨。”魯軍推她。
說話間,傅誌走出包間,一個人上了電梯。傅曉梅再也不能等待,她放下魯軍快步跑向電梯。關鍵時刻,狠命地一擠,肩膀頂住了自動關上的電梯門。
“老爸,你慌什麼?稍等一會兒就不行?”傅曉梅稍感惱怒。
麵對女兒的責難,傅誌什麼也沒說。他能說什麼呢?多年的刑警,多年的刑事偵查和審訊,傅誌早就掌握了審訊的技巧。作為刑警除了證據的收集,審訊永遠是最重要的基本功。麵對疑犯,如何攻擊對方的心理?如何粉碎對方的心理防線?適當的時機,適當有序地拋出掌握的證據,如炸彈般炸開對方堅固的堡壘,迫使對方繳械投降。這是一場心理的攻防戰,不要小視,這需要智慧,需要察言觀色,需要最有利的時機和戰機。
傅誌畢竟老辣,麵對魯軍另有所圖的酒宴,他提前發動了進攻。而且,讓魯軍猝不及防,幾個回合中,魯軍已經敗下陣來。別人不懂,可他傅誌懂,他從心裏已經認定魯軍是鬼樓案件的重要疑犯。到了這一刻,所有模糊的東西已經清晰起來,傅誌心裏除了暗暗叫苦之外,他又能如何呢?他不能不記住習海和他說的故事。身為公安,絕對不能放縱和包庇犯罪。那樣,他的罪名和刑期將如其同等。
傅曉梅哪裏知道老爸此刻複雜的心情?她搶白了老爸一句,發現老爸什麼也沒說。她立刻乖巧地上前挽住傅誌的胳膊,柔聲說道:“爸,喝多了吧?以後要聽勸,女兒是為了爸爸的健康,是為了爸爸好。”
電梯的門開了,傅誌拍拍傅曉梅挽住他的手說道:“謝謝,謝謝,老爸明白。”
如此客氣?讓傅曉梅大吃一驚!她抬頭看看傅誌,哪裏想到?傅誌的眼睛裏竟然全是晶瑩的淚花。
3
看傅曉梅的背景消失在門口,魯軍感覺自己渾身沒了力氣,他頹然倒在餐椅上。
他的腦海深處,他的潛意識裏都出現了一個信號:來了!該來的,終於來了!
自從跳出窗口投入黑暗中,似乎這個信號就在宿命的不遠處遙遙地看著他。像鬼火,也像一個人的眼睛,飄忽不定卻永遠不熄。
時間可能會抹掉不少事情,可有些事情是永遠無法抹掉的,甚至是隨著歲月的消逝日益清晰。
南沱海濱永遠是那樣美麗,藍天下是鏡子般的大海,大海上是揚著白帆的漁船。海鷗在廣闊的空間裏翱翔,銀色的沙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海濱大道在這如畫的風光中如長蛇般盤旋向前,許波搖動著方向盤踩著出租車的油門從海濱大道駛向別墅區。他的身邊坐著魯軍,兩個人邊走邊聊。
許波向一幢靠山的小樓一指說道:“這幢樓住著一個非常有錢的老頭和老太婆,他們家裏再沒有別人。如果你有膽量進去砸他一把,估計你再想做什麼都不會缺本錢。”
魯軍順著許波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背依山角一幢造型別致的小樓映入他的眼簾。麵對大海,背倚青山,雖然風光不錯,可如果在深夜裏入室盜竊也是容易下手的一幢住宅。
許波繼續說道:“我觀察好久了,他們在一樓的客廳裏放著一個保險櫃。老兩口卻住樓上,進到大廳裏,不發現便罷,如果發現,拿刀一嚇唬,一切全搞定。”
“會撬保險櫃嗎?”魯軍的話不多,總是簡單扼要。
“廢話,你哥在教養隊專門學了一手。”
剩下的時間裏,他們開始準備。許波的撬盜保險櫃果然有一手,使用幾個簡單的工具,五分鍾內,再堅實的保險櫃也會櫃門洞開。他毫無保留地傳給了魯軍,兩個人也製訂了一個較為周密的計劃。
數天後,兩個人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來到了預定的地點。許波踩下出租車的刹車麵無表情地說道:“你進去,我給你望風,出來後還到這兒找我。”
許波的話對於魯軍來講從來都是指示,魯軍點了一下頭手拿準備好的編織袋和工具下了車,黑夜立刻吞沒了這個少年的身影。
破開窗子,投進身體。魯軍盡可能地想避免響動,可是,靜靜的夜,異常的聲響還是讓他自己心驚肉跳。他蹲下身子,盡量支起耳朵,如雷達般搜索周圍的各種信號。
一切靜得如他所願,他開始放開膽量,輕移腳步。數天來,他已經熟悉了許波為他畫好的房間平麵圖。他的第一目標是保險櫃,他躡手躡腳摸向目標。
大廳的地板光滑如瓷,走在上麵有輪滑的感覺,他輕輕地沒有感覺如飄浮一樣接近了保險櫃。也許,那一刻他的腦海裏已經是一片空白,隻有眼前綠色的逐漸放大的保險櫃。
奇怪啊,剛才還濃雲密布的,一會兒的工夫,雲彩如滾動的棉絮閃開了一道藍天。下弦月從雲隙裏閃出,皎潔的月光撒向大海,灑向山嶺,也灑向這片大海與山嶺之間的豪華別墅群。其中一綹當然地透過落地長窗射進客廳,照亮了他蠕動的身影。銀色的絲線竟是如此寒冷,魯軍緊張得手心出汗,身體卻在微微顫抖。
突然,他一個不小心,手中的工具和鐵皮保險櫃碰出了聲響。聲響其實不大,可此刻卻是驚心動魄。魯軍一愣之間從懷裏抽出一把刀,那刀在寒冷的月光下閃著寒冷的光。
樓上有了響動,一個輕微的腳步聲從樓上走下。
進屋的時候,魯軍已經破壞了電源,樓上的人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向下走來。
“誰?”聲音理所當然地帶著一絲顫抖,雖然努力提高聲音卻暴露了來者的自我恐懼。這樣的喝問,刹那間竟然提高了魯軍的信心。他想起許波的話:拿刀一嚇唬,一切全搞定。
於是,魯軍舉刀向前,刀尖頂向正踏下最後一階樓梯的溫婆:“不要喊,你給我回去!”
與此同時,樓上又傳來一聲:“怎麼了,誰啊?”
明顯的那是後起床的聞公的聲音,這聲音無疑給了溫婆以力量。這讓溫婆麵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魯軍恨從心頭起,她並沒注意一把刀已經頂在她的腰間,借著下樓梯的勁,她向前一躍,口中罵道:“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