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師有點驚奇地看著他的眼睛:“你還沒忘記星期一的事啊?”她又說:“我真沒見過哪個孩子像你這樣,把榮譽當成生命的。好吧,等你這篇作文得了獎再說吧。”
世界上真有那些不幸的孩子,他們在一段時間裏的厄運總是一個連著一個,有時候根本就是沒來由的,想象不到的,令人瞠目結舌的。
肖曉就是這些不幸孩子中的一個。他這段時間的運氣簡直壞透了。
根源還在那篇參賽作文上。
金鈴的語文老師跟梅放有幾分相似,總是盼著她的學生比別班的學生出色。要是學生自己不想出色,她就急,就發火,就忍不住地要把學生推著往前送。
區裏舉辦中小學生作文大賽的事,金鈴的老師早就暗示過金鈴幾次了,要她好好用些心,漂漂亮亮地寫篇作文出來,也算是為學校為班集體爭光吧。金鈴的老師私下裏是認定了作文大獎應該歸金鈴的,這孩子平常看了那麼多的書,上課不聽講光走神,但寫起作文來不打草稿流水似的往下淌,不是當作家的料又是什麼?
問題是金鈴從來都缺乏榮譽感,獲獎不獲獎對她來說無所謂,老師怎麼暗示,她依舊一副不緊不慢優哉遊哉的樣子。這才真叫皇帝不急急太監呢!
老師拿她沒辦法,幹脆來了個“包辦代替”——自己選了金鈴的兩篇作文,請班上一位字寫得好的同學幫忙抄了一下,蓋上學校的紅印,寄出去了。這其中的一篇就是《同在藍天下》。
結果可以猜得到:金鈴的作文同時在小學組和初中組獲獎。小學組是一等獎,初中組是二等獎。
本來也可以不被發現,因為小學組和初中組的評委是兩撥人,互相並不通氣。壞就壞在金鈴的作文放在小學裏顯得太好了點,好得讓小學組評委大為激動,以為自己發現了當世奇才。小學組評委就拿著這篇作文到初中組炫耀,意思是要跟初中組的作文比一比上下。這一比,比出了問題:兩個學生的作文怎麼會一模一樣?
評委們先懷疑兩個人都是抄襲,不留神抄了同一篇範文。電話打到光明中學查問,金鈴的老師在電話裏非常激動,發誓用人格擔保她的學生沒抄作文選,她說金鈴就是有這麼高的水平,金鈴要是願意還可以寫出比這更好的文章,如果還有疑問,評委們盡可以把金鈴叫過去當場出題當場考證。
電話接著打到肖曉的學校。梅老師接電話的時候心就開始往下沉,她明白是肖曉作了弊,那作文看著就像是女孩子寫的。她恨自己得獎心太切,糊裏糊塗相信了肖曉的話。孩子不懂事,她怎麼也不懂事呢?怎麼就輕而易舉被一個孩子騙過去了呢?
梅放老師接過電話之後,怒氣衝衝往班上走。走到教室門口,上課鈴響了。剛好這一節是她的語文課。她生氣歸生氣,但浪費一節語文課的時間去解決肖曉的問題,她認為還不那麼值得。她臨時想了個懲罰肖曉的辦法。跨進教室以後,她馬上喝令肖曉起立。“請你站到教室後麵去。”她拋下這句話,接著往講台上走,一個字也不願意多說。
肖曉刷地站起來,動作既幹淨又利索,有那麼點士兵出操的勁兒。他並不知道老師命令他站出去的用意,因此望著老師的目光中還有幾分熱切,等待她繼續布置任務。
包郝對老師的這句話卻非常敏感,因為他有過多次被老師罰站的體驗。他當即尖著嗓子為他的朋友抗議:“肖曉犯了什麼錯誤?為什麼罰站?”
肖曉聽到“罰站”二字,才開始恍然大悟,臉色馬上就發了白。慌亂中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包郝的話:“為什麼讓我罰站?”
梅放老師眼睛不看他,冷冷地回答:“你自己明白。”
肖曉說:“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要站過去,下課我會找你談。”
僵持了大約十秒鍾,肖曉跨過鄰座祝小娜的腿,很有男子漢氣派地昂著頭,從兩行挨得很近的課桌中往後麵走過去。他能夠感覺到背後幾十雙盯著他的眼睛,那些目光使他從深深的恥辱中生發出一種莫名的倔強。他叮囑自己必須要挺住,不能掉眼淚,千萬千萬不能!
梅放老師在前麵敲著課桌說:“都別看他!看我的黑板!”
除了包郝之外,所有的同學都把腦袋轉了回去。包郝繼續斜過身子坐著,用目光對肖曉表示安慰。過了一會兒,他俯身在桌上寫了幾個字,揉出一個小小的紙團,趁老師麵對黑板抄生字的時候,用勁地拋向肖曉。
紙團落在肖曉腳前,但是他沒有彎腰去撿。他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必須站出一種尊嚴,站出一個士兵該有的不屈不撓的姿態。
包郝扭著頭,很急切地對他打著手勢,要他讀一讀紙條上的字。肖曉想了個辦法,他盡量保持上身的筆挺,而後悄悄將右腳從鞋子裏脫出來,腳尖在紙團上輕輕地踩踏著,翻弄著,居然真的把那紙團解開了。他接著用腳掌將紙條踏平,雙眼垂直地往地麵看下去。他看見紙條上寫著這樣幾個字: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肖曉心裏一樂,差點兒笑出聲來。這八個字抄自他們剛剛學過的課文《劉胡蘭》。把革命領袖為劉胡蘭的題詞用到他身上,實在不倫不類。但是肖曉明白了包郝表達得不十分清楚的意思,心裏還是很有些感動。
整整一節課,肖曉因為站在教室後麵,倒是捕捉到了班上一些同學在課堂上的“非凡”表現。他看見愛美的祝小娜被老師叫起來發言的時候,身子扭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蚯蚓,從屁股離開凳子到最後站妥,花了近一分鍾的時間。他又看見了貌似認真聽講的馬馭其實並不認真,而是把雙手背在背後,跟後桌的陳程玩起了猜謎遊戲,要陳程猜橡皮藏在哪隻手心裏。他還看見坐在最後排的大楊陽上課偷偷吃東西,把腦袋盡可能地低下去,把嘴巴伸進抽屜裏,飛快地咬了一大口燒餅,然後緊抿了嘴巴咀嚼,兩隻耳朵被嘴角的肌肉牽扯著一動一動的,整個教室後麵跟著飄散出一股芝麻的焦香……
肖曉看得氣憤起來,心裏想,等梅老師找他談過了話,他接著就要整一整馬馭和大楊陽,別讓這兩個不遵守課堂紀律的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終於下課了。肖曉爭取主動,不等梅放老師招呼就急急走到了講台跟前。梅老師說:“我們不在這兒談。你跟我到辦公室去。”
梅老師的本意還是想維護肖曉在班上的威信,不想讓這事被更多的同學知道。
到了辦公室,梅老師隨手把門關上,然後問肖曉:“真不知道我讓你罰站的意思?”
肖曉斷然回答:“我沒犯錯誤。”
梅老師似笑非笑:“總不至於是我冤枉了你?”
肖曉嚴肅地盯視梅老師的眼睛,不作回答。
梅老師歎口氣:“你還是沒有想明白。讓我來告訴你吧,作文大賽的評委們發現了你的那篇作文是抄襲,你抄了光明中學一個女孩子的。”
肖曉吃驚得幾乎跳起來:“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世界上難道會有兩個人同時寫出兩篇一模一樣的作文?”
肖曉用哭一樣的聲音說:“就是不可能!我根本不認識中學女生,我怎麼可能抄女生的作文?”
梅老師深信肖曉不會說謊,她對這事也感到奇怪。她說:“你告訴我,到底是誰寫了這篇作文?”
肖曉低下頭,小聲說:“是巴頓。”
“誰是巴頓?”
“他是我的朋友。他說他的作文是強項,他幫我寫一篇,保證能得獎。他說我必須得一個大獎才能當升旗手。”
“誰宣布過得了獎就能當旗手?”
“林茜茜就是這樣的。”
梅老師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的朋友巴頓是中學生?”
肖曉點頭。
“是光明中學的?”
肖曉又點頭。
梅老師說:“我明白了,他答應幫你寫,可是結果他沒有寫,抄了班上其他同學的。幫人寫作文已經不對,抄襲別人的作文冒充他的就更不對,這個巴頓的品質有問題!”
肖曉表示反對:“不,他不是壞學生,他隻是想幫我,希望我當上升旗手……他為我做了錯事……”
說到這裏,肖曉心裏忽然湧起一股無名的悲傷,覺得一切事情都做得倒黴透了,為當升旗手居然連累了最好的朋友。他想他本來就不該把星期一的事情告訴巴頓,以致現在弄得這麼糟糕。巴頓今天在班上一定也要挨老師責罵了,弄不好還要寫檢查,通知家長……他真想大哭一場。他不恨別人,隻恨自己,恨自己為榮譽不擇手段,太卑劣太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