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邊說邊往黑板前走,手背在背後,每說一句話,手指就虛擬性地在空氣中點一點。走到講台邊,他驀地轉身,歎一口氣:“單明明,放學後到辦公室來吧。”
單明明在心裏大聲哀呼:完了完了!誰都知道文老師是個下班之後總不回家的人,他叫學生到辦公室,從來不嗬斥不批評,就讓你一聲不響地站著、反省,他在旁邊照樣埋頭做他的事。他會要你一直站得百無聊賴,心慌氣短,惴惴不安,主動要坦白,要檢討,要把所有的劣跡竹筒倒豆子一樣地倒出來。那時候你才深切意識到,不說話比說話要讓人難過一百倍。
如果單明明放學之後在文老師的身邊站上一小時兩小時,他今晚還要不要扮演迎賓員狄狄爾啦?真是糟糕透頂的事啊。而且,萬一他今天不能到場,劇團肯定要聘請另外的孩子頂替他的角色,他單明明就再不會站到昨晚的位置上了,永遠都不會了!
如果眼淚能夠把文老師打動,單明明準能夠千方百計地擠出眼淚來。可惜文老師不是李小麗,想糊弄他實在很難。
放學以後,別人都背著書包紛紛往外走,互相打聽著今晚電視裏動畫片的名字,抱怨作業太多太難,估摸著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完成。還有的人追著左凡兵,向他預訂作業本,準備明天早自習前抄他的。左凡兵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邊走路邊朝天拋著一個溜溜球,矜持得像個國王。
單明明垂頭喪氣地穿過教室往前走,路過前排杜小亞的座位時,對他用勁擠了擠眼睛。杜小亞心領神會了。單明明剛站到文老師辦公室沒有兩分鍾,杜小亞已經接踵而至,跟著站到了單明明身邊。
文老師裝作沒看見,埋頭改作文本。單明明就咳嗽,用衣服摩擦桌沿,弄出種種聲音。文老師這時候好像忽然發現杜小亞似的,驚訝地看了看他,用手裏的紅色圓珠筆敲了敲腦袋:“我好像沒有叫你來呀?”
杜小亞說:“我想陪著他。”
文老師讚許地點點頭:“好,很講義氣。”他又伸出手:“把那張紙條交出來吧。”
杜小亞和單明明麵麵相覷,心裏都感到震驚:文老師當時根本沒有回頭,他怎麼可能知道單明明給杜小亞傳了紙條?他的後腦勺上真有眼睛啊?
杜小亞低了頭,從口袋裏摳出那張作業紙,遞給文老師。文老師隻看一眼,噗的一聲笑,對單明明說:“就這麼一句話,你都等不及留到下課說?”
單明明跟著咧了一下嘴。
“‘今晚再看一遍’,看什麼?不會是什麼精彩的好書吧?”文老師兩手撐住桌沿,把身子向後仰過去,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的樣子。
杜小亞說:“不,是看話劇。”
“話劇?”
“夢幻劇,《青鳥》。”
“梅特林克的?”文老師一下子放開手,坐得很直。
單明明驚訝地插了一句嘴:“文老師,你知道這個人?”
文老師笑起來,做出不高興的樣子:“你以為我隻知道六年級的課本?”
單明明嘿嘿了兩聲,開心地搓著手,為老師的博學而高興,也為自己扮演的角色能夠被老師熟悉而高興。
“現在,你們誰說一說,到底怎麼回事?”文老師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
單明明捅杜小亞的手。杜小亞就說了他們昨晚化裝成劇中角色當迎賓員的經過。但是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報酬問題。他不知道文老師對他們打工掙錢的事會有什麼看法,拿不準能不能說,就幹脆不說了。
文老師一邊聽一邊笑,還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麵。末了他歪著頭說:“這事倒不壞,啊?梅特林克是很了不起的作家,《青鳥》也是很了不起的作品。我的學生能跟《青鳥》沾上邊,很好。我很自豪。”他一連說了四個“很”字。然後他擺了擺手:“去吧,早點去化裝,我不耽誤你們的事。”
單明明不敢相信地看一看杜小亞:“文老師,你真的放我們走了?”
文老師拖長聲音:“你以為我會留你們吃飯嗎?”
單明明一把拉起杜小亞,回頭就走,生怕一分鍾之後文一濤又會改變主意。
但是令人更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麵。當單明明和杜小亞濃妝塗抹、一個穿著童話人物的藍衣紅褲、一個拎著綴滿亮片的白色長裙,傻笑著站在劇場門口時,你猜他們看見什麼了?他們看見了文老師和他的妻子!文老師鄭重其事地穿著一身灰色西服,打一條暗紅色領帶,領口和袖口露出的襯衫雪白,皮鞋也擦得鋥亮。他妻子是一身駝色毛料長裙,肩上還搭了一條帶流蘇的咖啡色披肩,同樣色係的高跟皮鞋。他們手挽著手,笑微微地,像一對高貴的歐洲公爵和公爵夫人那樣地,走過來,走上台階,對驗票員有禮貌地點頭,出示了他們的兩張戲票。
即使發現了天外來客,也沒有文老師夫婦在此時此地出現更讓單明明吃驚。他眼睛瞪得要從眼眶裏跳出來,一把拉住杜小亞的胳膊:“你你你看見了嗎?”他居然像周學好一樣說話結巴起來。
杜小亞肯定看見得比他還早,因為他的脖子已經緋紅得像一截春都火腿腸了。尤其糟糕的是,杜小亞現在是一身小女孩的裝扮啊!他的睫毛還卷得這麼翹,嘴唇塗得這麼紅,發套、紗裙、金色皮靴……都這麼愚蠢,簡直是蠢到家了!
杜小亞正在團團直轉無處躲藏時,文一濤夫婦已經笑微微地向他們走過來。杜小亞隻好站住,盡量把身子縮在單明明背後,側過臉,低垂著眼皮,不敢看人。
文一濤在他們麵前站了有十秒鍾的樣子。單明明和杜小亞都覺得這十秒鍾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然後文一濤對他妻子說:“你看怎麼樣?我的這兩個學生,扮什麼像什麼,挺有點戲劇天分,是不是?”
文一濤妻子憐愛地摸一摸杜小亞的頭:“好一個可愛的孩子!我要是有這麼個漂亮兒子,我寧願別的什麼都不要。”
文一濤對他們聳了聳肩:“很高興認識你們,狄狄爾、彌蒂兒。好好地幹,別丟我們學校的臉。”
說完話,他挽著妻子的胳膊,進劇場尋找他們的座位去了。
杜小亞回過神之後,一臉感激地對單明明說:“文師母知道我是個男孩子,對嗎?他們一點兒都沒有大驚小怪。他們知道角色和真人是可以不一樣的。”然後他久久地獨自微笑,品味一種被理解被承認的幸福。
這天晚上,單明明和杜小亞是坐在最後一排的空位上看演出的。劇終之前,在狄狄爾為生病的小姑娘找到了青鳥,青鳥還沒有從小姑娘的手中逃脫之前,他們離開座位,悄悄地先走了一步。主要是單明明不想讓文老師再一次看見他們。每天看戲看到這麼晚,對一個小學生來說,總是有點過分了。
第二天上學,單明明和杜小亞在校門口偏偏又碰到了文老師。文老師問他們:“昨天你們沒有‘再看一遍’啊?”
單明明支支吾吾地,沒說看了,也沒說沒看。
文老師一邊推車跟他們並肩走,一邊嘖著嘴:“這麼好看的戲,幹嗎不請全班同學集體看一次呢?杜小亞,你能不能跟你媽媽商量,讓劇團賣給我們一些學生票?就在這個周末吧。座位不要最好,價錢要便宜,學生向家長要錢不容易的。”
杜小亞說:“好的,我去說。”
結果事情異乎尋常地順利,團長同意半價賣給他們學生票。而且因為單明明和杜小亞做迎賓員的關係,票價再打一個半折,隻需付四分之一的錢。團長朝他們擠擠眼睛說:“我們現在算自家人了,對不對?”
杜小亞和單明明樂瘋了。第一次為班級辦事,居然能辦得這麼漂亮,他們多有麵子啊!
周末晚上,站在劇場門口迎接班裏的同學陸續入場時,單明明和杜小亞把腰背挺得格外直,臉上的笑容也格外自然和燦爛。杜小亞甚至優雅地拎起他的長紗裙,理直氣壯地行了好幾個歐洲王族式的屈膝禮。他有什麼好害羞的呢?文老師都說了,這是演戲,是角色需要!
所有來看戲的同學中,臉色比較不自然的是太陽。太陽一直是市小紅花藝術團的演員,有一段時間還曾經是台柱子,上過電視鏡頭的。她心裏大概是想:扮演彌蒂兒的怎麼會是杜小亞呢?應該是她太陽啊!劇團應該把她請過來的呀!所以她從杜小亞身邊經過時,鼻子裏很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最得意的當然是周學好。他以單明明和杜小亞的好朋友自居,屁顛顛地忙前忙後,一會兒蹲在單明明腳前,把他快要滑下去的長襪子拉上去,一會兒貓腰在杜小亞身後,把係得好好的紗裙腰帶拉開來,笨手笨腳地再係一次。他好像要故意表現給進場的觀眾們看:瞧我跟狄狄爾和彌蒂兒的關係多好啊!他們是我最鐵杆的朋友呢!
左凡兵這回表現得挺大度。也許是文老師事先給他打了預防針。他進場之前,特意在小賣部裏買了兩支最貴的冰淇淋,遞給單明明和杜小亞一人一根。可是他忘了他們兩個塗過口紅,沒法兒張嘴吃東西。再說,狄狄爾和彌蒂兒好像也不該吃冰淇淋的,在童話發生的那個時代,冰淇淋有沒有被人發明出來,還是個問題呢。最後這兩根冰淇淋歸了嘴饞的周學好,他一隻手舉一支,左右開弓,冰得嘴唇都白了。
單明明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次舞台表演機會就發生在這個晚上——全班同學興高采烈來觀摩演出的晚上。
開場之後二十分鍾——天哪,那時候第一幕的第一場都已經演完了,大幕閉合,準備轉換到第二幕第二場仙女的宮殿了,在後麵的第十場中扮演青衣童兒的女演員突然急性腸胃炎發作,傾刻間又吐又瀉,胃疼得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蜷在後場的一堆幕布中,簡直就像隻離水太久奄奄一息的蝦。
團長急得直拍屁股,不住嘴地念叨:“怎麼辦?怎麼辦?青衣童兒誰來演?”
的確是找不到替換的人了,因為這個劇的群眾演員數量龐大,團裏的燈光師、美工師、導演、監場統統都化了裝,隨時準備拉上去來個濫竽充數。就連化妝師鄭維娜,也穿著一身綠色的畫著樹葉和樹皮的服裝,第三幕第五場的時候,要上台跟別的人一起站成一片“月光下的森林”。
鄭維娜說:“沒別的閑人剩下來,隻有你自己了,你上去演童兒吧。”
團長為難地低頭看自己的身體:“我這麼胖,哪裏像個童兒的樣子呢?再說,那套衣服我也穿不上啊。”
鄭維娜這時候急中生智:“叫那個孩子上!那個扮狄狄爾的男孩!他已經看了好幾天的戲,都熟了!”
於是單明明和杜小亞被人悄悄叫到了後台。
時間很緊急啊,一分一秒的,簡直像刀子從團長的心裏劃過去啊!台上“仙女的宮殿”這一場眼看著又要落幕了。胃疼的那個女演員把吃下去的藥又吐出來了。
單明明臉紅紅地看著杜小亞說:“為什麼不讓他演?他小時候當過演員的。”
鄭維娜說:“他要能演,肯定不難為你了。你看他個子這麼小,跟別的演員站在一塊兒怎麼配襯呢?舞台上總要講究個和諧美吧?”
單明明又搬出一條理由:“青衣童兒要說好長一段台詞,我不會。”
團長連忙說:“不會沒關係,你就照平常說話的樣子說,我們有專門提詞的人蹲在幕布後給你提著詞。你隻要說得能讓人聽懂,就是勝利。打磕巴,怪腔怪調,走音走調,都沒關係,觀眾會以為是角色需要,故意的。”
單明明忍不住笑起來。
鄭維娜補充一句:“你混在劇場裏一連看了好幾天的白戲,以為我們不知道啊?要是管你要票錢,你們兩個掙的錢不夠往外掏的。”
這是一句很關鍵的話。單明明畢竟是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話是真是假,生怕到手的錢又被要回去,心一橫,答應了他們:“好吧!”
後場上緊急動員,這個給單明明找頭套,那個給他拿服裝,鄭維娜按住他往他臉上又是劈劈啪啪一通拍打,左邊一筆右邊一筆地上了彩,旁邊還有提詞員捧著劇本不住聲地給他念台詞,幫他熟悉前後劇情,弄得好像劇團裏來了好萊塢的頭牌大明星。所以單明明緊張歸緊張,心裏還是很得意。
一切弄妥,剛好第十場“未來王國”的大幕徐徐拉開。單明明被團長用勁一推,稀裏糊塗跌上了台。
台上布置成了藍天宮殿的大廳。一群身穿青色長袍的孩子們在這裏等待降生到人世。他們有的在玩耍,有的在沉思,有的在交談,有的在散步。全部舞台用燈光打成一種虛幻的、深沉的、仙境般的青色,亮閃閃的、如影如魅的那種顏色。
單明明跌上舞台之後,被青色的燈光一照,一時間心髒都停止跳動了,窒息得像要昏過去。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站,該做什麼動作好,沒頭蒼蠅一樣跌跌撞撞原地轉了一個圈。
杜小亞扯著側幕小聲呼喊他:“單明明,別怕,你躺下睡覺,你睡著了!”
單明明現在的情況是:誰說什麼他都會照做,誰的話都是他的救命稻草。所以杜小亞一提醒,他馬上就勢躺下來,橫七豎八睡成個很別扭的姿勢。還好這也符合劇情,青衣童兒現在就應該不拘小節地頑皮著。
扮演狄狄爾和彌蒂兒的演員上場了,單明明偷偷睜開眼睛,看見他們穿褐色皮鞋和金色靴子的腳向他這邊移過來了。這才是真正的狄狄爾和彌蒂兒呢,他們走路的樣子,說話的腔調,臉上的表情,多麼迷人和自然啊!如果忽略掉他們臉上淺淺的皺紋,單明明真以為自己置身在一個夢幻世界裏了。
眾多的青衣童兒開始圍住狄狄爾和彌蒂兒。單明明也跟著從台上站起來,擠進孩子群中。經過剛才短暫的適應過程,他現在不那麼慌張了,手腳也能夠比較自然地放置了。他甚至還下意識地提了下褲腰,就像他平常在學校常做的那樣。後來文老師評價說,他這個小動作設計得很到位,符合人物身份。這是哪兒跟哪兒的事啊!
現在單明明扮演的青衣童兒開始表演。按照提詞員剛才的提示,首先他要用眼睛去看狄狄爾的帽子,表示好奇,然後再伸手碰一下。碰哪兒都成。
青衣童兒(碰狄狄爾的帽子):這是什麼?
狄狄爾:這個嗎?這是我的帽子……你沒有帽子嗎?
青衣童兒:沒有。帽子是幹什麼用的?
狄狄爾:是拿著說“你好”用的……還有,天冷的時候……
青衣童兒:冷是什麼?
狄狄爾:冷就是這樣發抖:噝!噝……就是這樣朝手上嗬氣,或者像這樣屈伸手臂……(他使勁地屈伸手臂。)
青衣童兒:地球上冷嗎?
狄狄爾:冷呀,有時候,在冬天,沒有生火時……
青衣童兒:為什麼不生火呢?
狄狄爾:因為生火是很貴的,要有錢去買木柴的……
青衣童兒:錢是什麼?
狄狄爾:啊,是用來買東西的!
青衣童兒:哦!
狄狄爾:有些人有錢,有些人一點錢也沒有……
青衣童兒:為什麼呢?
狄狄爾:因為他們不是富人……你是富人嗎?你幾歲了?
青衣童兒:我不久就要出生了……十二年後我就要出生了……出生,好不好呢?
狄狄爾:噢,好!可有趣了!
提詞員在幕布後說一句,單明明跟著說一句。幸虧單明明長了一對獵狗一樣的耳朵,能夠把隔著幕布的微弱聲音聽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嗓音還沒有轉為成長中少年的粗嗓子,是自自然然的童音,一切看上去天衣無縫。
幕落之後奔下舞台,團長第一個跟他握手,祝賀他成功,還許諾要付他演出費和夜餐費。杜小亞激動得漲紅了臉,說不出話,隻是笑。單明明大汗淋漓,迷迷瞪瞪,好像還沒有從舞台的夢境中醒過來一樣。他一個勁地問杜小亞:“剛才是我嗎?是我在台上嗎?真的是我?”
脫衣服的時候,他聞到衣服上一股餿味。出的汗實在太多了。他把衣服還給鄭維娜的時候,不好意思承認他的緊張,就自言自語地嘀咕著:“台上怎麼這麼熱啊!燈也太亮了,都快把人烤糊了。”
後來,在很長的時間裏,班上同學老盯著單明明說一句話:“錢是什麼?啊,是用來買東西的!”還有人說:“你是冒充單明明的吧?他現在還在未來王國裏呢,要在十二年後才出生呢!”總之,大家都很羨慕,隱隱約約也有點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