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比生命更重要的
單明明的奶奶去世一周年了。周末的兩天,單明明跟著爸爸回了一趟蘇北老家,把奶奶的骨灰送回去安葬,順便舉行了一個小小的祭奠儀式,還請和尚念了經。單立國對兒子解釋說,他本人並不相信這些老封建的玩意兒,可是老家的人在乎,奶奶生前也叮囑過,所以還是入鄉隨俗吧。單明明馬上表態說,行啊行啊,文老師總說我們讀書像和尚念經,我還沒見過念經是什麼樣子呢,也讓我見見吧。
就這樣,周末的兩天單明明在老家度過,回到城裏時已經是電視台播報晚間新聞的時間了。單明明累得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腳都沒洗就爬上床睡覺了。兩天當中他沒有見上杜小亞一麵。從他跟杜小亞成為朋友之後,他們兩個人還是第一次分手這麼長的時間。
第二天單明明醒得也比較晚,單立國連拍帶打把他弄起來之後,離上課隻有十分鍾時間。單明明臉沒洗,牙沒刷,抓了書包狂奔一通,踩著上課鈴聲踏進教室。教英語的趙老師站在講台上,望著滿頭大汗的單明明猛皺眉頭,想發火又找不出理由。
單明明低垂著眼皮、做賊心虛地往座位上走的時候,心裏麵忽然覺得少了一樣什麼,好像教室裏空著一大塊東西,陌生得讓他心裏晃晃蕩蕩、無著無落。單明明慌慌張張地坐下來之後,眼睛習慣性地往前排座位看,才發現杜小亞不在教室裏,他今天沒有來上學!
單明明吃驚地捅著周學好的胳膊:“看見杜小亞了嗎?他怎麼……”
周學好發現英語老師的目光獵鷹一樣炯炯地盯住了他們兩個,臉色立刻發了白,不敢回頭,隻在鼻子裏嗯嗯地應付著單明明的詢問,一邊還用腳去踩單明明,提醒他注意老師的動向。
單明明不管,固執地要問個明白:“杜小亞呢?他為什麼沒有來上課?”
英語老師恰在此時一聲斷喝:“單明明!”
單明明條件反射一樣地蹦起來,糊裏糊塗地看著老師。
“上周五布置你們預習課文,相信今天每個人都是有備而來的。就請你將新課文朗讀一遍。要大聲。”
單明明低下頭,慌忙地從書包裏往外掏書。因為是站著,看不清抽屜裏的東西,一不小心帶出了鉛筆盒,盒子砰的一聲落地開花,迸出來的圓珠筆一直滾到了左凡兵的腳下,被他不動聲色地輕輕一踢,踢到了前方更遠處,幾乎就在老師的腳尖前麵。周學好很替他的好朋友生氣,就很憤怒地瞪著左凡兵。左凡兵趕快轉頭,上半身坐得筆挺,目不斜視地看住黑板,一副好學生的樣子。周學好無奈,矮著身子躥到講台邊,把單明明的那支筆從老師腳底下搶救回來。
趙老師看把戲一樣看著眼前的一切,咧開嘴,嘿嘿地笑著,看上去脾氣和藹,寬容大度。可是熟悉他的學生都知道,趙老師的笑比不笑更糟糕,笑是他發火的前兆,而且這一發肯定是大火,咆哮如雷、把學生拎到門外罰站、揪學生耳朵都是可能的。
單明明卻好像忘記了趙老師的這一點獨特之處,或者說他顧不上在意,因為他此時滿身心想的都是杜小亞。他居然大著膽子向老師詢問:“杜小亞為什麼沒有來?”
趙老師眯著眼睛,笑得更加甜蜜:“單明明,你現在已經自顧不暇了,還記得關心你的同學?”
單明明說:“杜小亞不會無故缺席,他不來上課肯定是因為他病了,他生病跟我們生病不一樣,我們生了病打針會好,可是他生病就會死,他真的會死的!”單明明說到這裏的時候,眼睛裏已經有淚水快要流出來了。
趙老師收起笑容,不無驚訝地看著單明明:“是真的嗎?你能夠確信?”
單明明說不出話,隻是點頭。
趙老師想了想:“那麼,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杜小亞到底有什麼病啊?他的確跟你們不太一樣呢。”他歎口氣,對單明明做個手勢:“你先坐下上課吧。如果有機會去醫院看他,替我問個好。”
接下來他就上課,重新喊了林琪站起來朗讀課文。他投入得很快就忘記了一切。
不能忘記的隻有單明明。整堂課上,他心神不定,惶惶不安,根本沒聽見老師講的都是什麼。
下課之後他從文老師那兒知道,杜小亞果真因為高燒不退住進了醫院,他媽媽鄭維娜已經打電話來替杜小亞請了假。文老師說完之後悠悠地歎了一句:“杜小亞啊!”單明明心裏就一沉,仿佛站著的地麵上忽然裂了一個縫,他呼地一下子就掉進去了。
放學之後,單明明迫不及待地奔到醫院,去看杜小亞。他在樓上樓下竄了好幾個來回,把能見到的醫生護士“叔叔阿姨”喊了個遍,最後在“血液科”的一間病房裏看見了杜小亞蒼白失神的小臉。見麵的一刹那,兩個好朋友的眼睛竟不約而同地都紅了,單明明撲過去抓住杜小亞的胳膊,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好了好了,這下子你飛不走了,我不讓你一個人飛走啊。”
杜小亞說:“我也不想。我總是要見你一麵的。”
單明明圍著杜小亞的病床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好像要把他生病時候的細微末節都一一地記在心裏,又好像這麼走上幾圈,就能把他的好朋友永遠地圈在世界上一樣。
單明明這麼一圈圈走的時候,杜小亞的目光自始至終緊追單明明不放,依依的,戀戀的,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離的。
旁邊的鄭維娜有點不高興地說:“你看看你們,小孩子家家的,怎麼就弄得生離死別一樣啊!我們杜小亞這不是退燒了嘛,他不是很快又能上學了嘛。”
杜小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單明明:“上學真好啊,我真的是喜歡上學啊。”
單明明安慰他:“你成績好,落幾天課沒事。不像我,我這麼笨,一星期不上學,考試肯定要吃零蛋。”
杜小亞蒼白地笑著:“單明明,我們不說考試的事,說別的。我才兩天沒有看見你,怎麼覺得時間這麼長,比兩年還要長!”
單明明開心地叫著:“我也是啊!我們兩個人想的都一樣啊!”
單明明趴在杜小亞的病床邊,搜腸刮肚,把他周末回老家的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說到鄉下的和尚怎樣念經,怎樣閉著眼睛敲木魚,他就手舞足蹈,連比畫帶模仿,把旁邊繃緊麵孔的鄭維娜都逗得笑了。
後來杜小亞提到了他的鴿子。他不知道鴿子這兩天怎麼樣了,玉米粒吃完了沒有?水喝光了沒有?它餓嗎?渴嗎?也跟杜小亞想念它一樣地想念杜小亞嗎?“我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杜小亞緊張地看著單明明的眼睛,“我總是在想,鴿子就是我,我就是鴿子,我死了鴿子就會死,鴿子死了我也會死。”
單明明急得幾乎叫起來:“你瞎說!人最多能活一百歲呢,鴿子才能活幾歲?你不要把你自己跟鴿子比!”
杜小亞說:“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要這麼想。”
單明明脫口而出:“那好,我把你的鴿子拿回家養著。我肯定不讓它死了。”
說完這句話,單明明一下子坐不住了,生怕那鴿子會在他看不見的時候不明不白地咽氣,就匆匆忙忙地告辭回家,到聾老太的小院裏討那隻鴿子。
聾老太狐疑地望著他:“小亞真這麼說了嗎?他要把鴿子交給你?”
單明明拍著胸口說:“把鴿子交給我才可靠,有我在,就有鴿子在。”
聾老太叮囑他:“少喂點食啊,撐著了可不好。”
單明明回答:“一次十粒,我知道的。”
單明明抱著鴿子籠回家,先把鴿子小心地抓出來,用籮筐扣著,然後在院裏的水籠頭下把竹籠裏裏外外衝洗一番。鄰家的母雞隔了籮筐和鴿子對望,母雞咯咯地驚訝著,鴿子咕咕地回應著,雙方都因為語言不通不能交流而著急。單明明有點同情兩隻禽類的孤寂,給鴿子喂玉米粒的時候,順便也數給了母雞十粒。母雞馬上開心起來,忘記了它的悲哀,低著腦袋隻顧享受美食去了。
單明明把鴿籠送到樓頂平台,高高地擱在一隻舊碗櫃頂上。他認為鴿子是飛翔的動物,習慣了從空中看這個世界,所以把它的住所安置得高一點,它會感到舒服。
吃晚飯的時候,單明明的爸爸單立國幾次把筷子停下來,側耳聽著樓上咕咕的聲音,問單明明:“你聽到什麼了嗎?我怎麼聽著像家裏有人睡著了打呼嚕呢?”
單明明憋住笑說:“我們家隻有你睡覺才打呼嚕。”
單立國嚴肅地說:“是真的。要不然就是我耳朵有問題,幻聽。如果真是我幻聽,那就糟糕了,我不能開出租車,也沒法養活你了。”
單明明說:“放心,真到那一天,我就停學打工,養活你。”
單立國吱地抿下一口酒,含著,半天之後才咕地咽下,在兒子肩上用勁一拍:“好兒子!有你這句話,爸爸就是死了也是高興的!”
單明明心裏悵悵地想:這是怎麼啦?今天怎麼老是有人談什麼死不死的話呢?
睡覺之前,單明明洗過腳,濕淋淋地趿拉著拖鞋,最後再上屋頂看一眼鴿子。小東西蜷著身體,半歪了腦袋,夢裏不知道吃到了什麼美味食物,咕咕地哼著,很享受很愜意的模樣。它的淡藍色羽毛在月光下泛出微微的銀亮,粉色的嘴巴乖巧地擱在一根細竹竿上,頭頂上一撮白毛隨著呼吸一起一落,像夜空裏獨自跳舞的白色精靈。單明明很想伸手進去摸一摸它,想想,又怕驚擾了它的好夢,他便輕手輕腳回轉身,下了樓梯,脫衣上床。
第二天單明明醒得很早。鬧鍾還沒有響呢,他自己一下子就醒過來了。原來,一個人在有責任和沒有責任的時候,睡眠的狀態也是不一樣的。單立國已經早早地出門做生意去了,家裏很安靜,因此單明明立刻聽見了屋頂上輕微的咕咕聲。他跳起來,穿著睡覺的棉毛衫褲就往樓梯上跑。鴿子仿佛知道了他會在什麼方位出現,事先就掉轉身體,把腦袋仰起來迎接他。瞧它的眼睛紅得多漂亮啊,像兩粒晶瑩剔透的血紅寶石一樣。它脖子上的一圈羽毛也已經梳理得整整齊齊,在晨曦的光線中流光溢彩,柔滑得像緞子。單明明心裏想,它真像杜小亞,它乖順漂亮的樣子簡直跟杜小亞一模一樣。
單明明給它換了一酒杯新鮮的自來水,又數給它十粒玉米。臨走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中午自己不回家吃飯,鴿子的午飯怎麼辦呢?於是他就返身給它加了五粒。
一天中單明明表現得很安靜。因為惦記鴿子,想早一點回家看到它,單明明努力不讓自己犯錯誤,不給老師們任何罰他留校的機會。數學老師李小麗甚至不無驚訝地說了一句:“單明明你好像變得懂事了啊。”單明明就笑笑,一點兒也不輕狂和張揚。
傍晚放學,單明明飛奔回家,單立國已經先回來了,並且廚房裏多了一個女人,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胖乎乎的,淘米洗菜,手不停腳不停,又利索又能幹。單立國顯得很興奮,圍著那女人轉來轉去,一會兒遞抹布,一會兒倒水,時不時還剝顆糖塞到她的嘴巴裏。鍋台上有東西正煮著,噗噗地冒著白汽,五香和醬油的氣味直鑽鼻孔,有點讓人邁不動步子。
單立國看到兒子回來,馬上招呼他:“明明你過來。”
單明明說:“我上樓頂念英語。”
單立國殷勤相邀:“來嘛來嘛,嚐嚐阿姨做的好菜。”
他硬是把單明明拉進廚房,揭開鍋蓋,用筷子夾出一塊熱氣騰騰的肉,使勁吹了吹,塞進單明明的嘴巴裏。那女人就停下手,和單立國肩並肩站著,眼巴巴地看著單明明的嘴巴嚅動,看熱氣從他嘴唇中噝噝哈哈地散出來。
“好吃吧?”單立國咽著唾沫,喉結滑動著,問兒子。
單明明被肉塊燙得直眨眼睛,含糊不清地嗚嚕著:“好吃。”
“是鴿子肉呢!大補的東西呢。”
單明明咽下肉,讚歎了一聲:“鴿子肉啊!怪不得這麼香。我以前都沒有吃過。”
說完這句話,他腦子裏電光一閃,忽地打一個冷顫:“爸,真是鴿子肉?”
單立國得意揚揚:“那還能騙你?”
女人也跟著補充:“你爸光摘毛就摘了半天。”
單明明追問:“哪來的鴿子?”
單立國笑嘻嘻地說:“不是樓頂上你弄回來的那一隻嗎?”
單明明如五雷轟頂,拔腳嗵嗵地奔上樓梯,片刻後隨著一聲悲憤大叫,他又嗵嗵地奔下來,一把抓住單立國的衣襟:“你還我的鴿子!你殺了他了!你殺了杜小亞了!”
單立國莫名其妙:“說什麼呀?那鴿子是隻肉鴿,肉鴿不就是吃的嗎?”
單明明渾身顫抖,想哭,眼淚卻憋在眼眶裏怎麼都出不來。他大口地喘著氣,抄起旁邊洗菜的一盆髒水,嘩的一聲潑到了鍋台上。一聲嗤地炸響,煤氣熄滅了,飄出大股白煙,夾著濃濃的煤氣味。燉鴿子的那隻瓦罐被冷水一激,悶悶地炸裂開來,肉汁流出,濃豔豔地淌出一灘,肉的香味混著煤氣的臭味,一時間怪異至極。
單立國憤怒地大叫:“發神經啦?你阿姨煮了半天的鴿子肉啊!”
單明明哽咽著說一聲:“要是杜小亞死了,我就把你們兩個都殺了!”
女人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我的媽呀,這麼厲害的小祖宗啊!”
單明明不理他們,頭也不回地衝出家門。此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繃得要爆炸了,要是再呆一分鍾,他真可能跟他的爸爸打起來的。
暮色蒼茫中,單明明一口氣奔出長長的巷弄,被大路上的冷風一吹,眼睛生疼,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下來。他心裏翻來覆去想著一個問題:鴿子死了,杜小亞會不會死?杜小亞的生命真的是跟那隻鴿子連在一起的?要是鴿子死而複生,像神話故事裏說的那樣,被神仙老爺爺托在手中輕輕一吹,撲棱棱就飛起來了,杜小亞的病也會跟著好嗎?會像從前那樣一步不離地伴著他上學、陪他跑步、帶他到劇團看《青鳥》嗎?
他哽咽著在心裏說,一定不能讓杜小亞死,一定一定不能。什麼叫好朋友啊?好朋友是要開開心心相處到老的,是要一塊兒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相互幫助相互愛惜著過完一輩子的,無論如何他不能讓杜小亞先死啊!
單明明一路走,一路發著誓,許著願,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花鳥市場。天已經開始擦黑,賣花鳥魚蟲的小販們都收了攤子,有的在清掃門前的地麵,有的在給寵物們喂食換水,有的已經打開電視,擺開小桌子,放上啤酒、花生米、鹽水鴨、燒鵝,呼朋喚友地準備享受一頓豐盛晚餐了。那個賣造假斑點狗的小夥子一眼認出了單明明,萬分熱情地招呼他:“嗨!是你啊。又想買什麼?要不要看看我的狗?”他擠擠眼睛:“有一隻吉娃娃,不貴,才六百塊,好玩極了!抱給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