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明明站住,一隻腳尖輕輕地碾著地麵,說:“我隻想看看鴿子。”
“鴿子啊!”賣狗的小夥子拖一聲長音,“鴿子有什麼好玩的?會跑會跳嗎?會跟著你上街嗎?會給你找鉛筆叼橡皮嗎?當然是狗有意思,狗多聰明!”
單明明小聲地,但是異常堅定地重複他的話:“我隻想看看鴿子。”
小夥子搖搖頭,歎一口氣,像是為單明明的迂腐而遺憾:“賣鴿子的老頭收攤了,回家了,明天再來吧。”
單明明問:“明天他肯定會來?”
小夥子說:“那不一定,他是間或來。要看他的心情。”
單明明又站了幾秒鍾時間,覺得沒有任何希望了,才悵悵地往回走。
可是他不能回家,回家更沒有希望。杜小亞的病現在會不會已經加重了?他知道鴿子死了嗎?一想到可能會發生的後果,單明明心裏就緊張,喉嚨像被人扼住了一樣,喘不過氣。
單明明就這樣想著,走著,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裏亂竄,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自己走到哪兒是頭。路邊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地熄滅,播音員在電視裏甜甜地說了再見,挨家挨戶的大門都咿呀關上了。單明明聽到自己肚子裏咕咕的叫聲。他心知時間已經很晚,奇怪的是他一點兒都不感覺到餓,不餓也不渴,好像他蛻變成了一個隻會走路的機械人,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一絲感覺。他更沒有想到他的爸爸單立國這時候會有多麼著急,可憐的爸爸開著他的出租車滿大街轉悠,向一個又一個的派出所報了案,急得幾乎要瘋了。
約摸半夜時分,單明明糊裏糊塗鑽進了一條死巷子當中。他迎麵碰到一堵斑駁的石牆,才知道眼前沒有出路。他沮喪地站住,疲倦得簡直不會轉身。也就是在這時候,仿佛美妙天籟一樣,他隱隱約約聽到鴿子的咕咕聲。他驀地一愣,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所有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猝然驚醒,變成一台高度靈敏的雷達。雷達在夜色中緩緩轉動,嘀嘀地放出電花。單明明終於看見左邊一棟平房的頂上加蓋了一米來高的小小閣樓。這麼低矮的閣樓不可能住人,它隻能是鴿子的暖巢,它裏麵住著的是鴿子、鴿子!
單明明繞著那戶人家的圍牆團團直轉。如果他有孫悟空的本領,他一定變成一隻壁虎爬上牆去。他要在一窩鴿子中找出一隻淡藍色羽毛的、跟杜小亞的那隻一模一樣的。他會懇求主人把淡藍色的鴿子轉讓給他。如果需要用錢來買,他會把鴿子先抱回家,然後送錢過來,用他的人格擔保。如果人家不相信他的人格,那麼好吧,他身上的東西:衣服、鞋子,還有一隻電子表,想要什麼都可以拿去,作抵押,或者幹脆交換。為了杜小亞的鴿子,割下他一隻耳朵他都願意!
鴿子鴿子鴿子……
鴿子從天上緩緩地飛下來,一圈一圈地飛下來,打著旋,像一隻風中飄搖的藍色精靈。鴿子落在單明明的腳邊,羞澀地將頭一搖,忽然變成了穿著淺藍衣服的杜小亞!頭上還戴了一頂毛茸茸的小白帽。
單明明驚喜得跳起來,一把抓住杜小亞的胳膊:“杜小亞你病好了嗎?你出院了?不會再離開我了?”
杜小亞輕輕一笑說:“單明明,我隻有一分鍾可以來見你,因為我現在是天堂裏的人了,我在天堂上學,是新生,老師準許我請一分鍾的假。”
單明明無比驚奇:“天堂學校有我們學校漂亮嗎?老師凶不凶?考試難不難?班裏有沒有人欺負你?”
杜小亞說:“天堂裏的人互相不說話,所有的人都不會笑,手和臉摸上去是冰涼的,好沒有意思!”
單明明自告奮勇說:“那我也到天堂去吧,我到天堂去陪伴你,我們還做好朋友。”
杜小亞憂傷地笑著:“怎麼可以呢?你不會飛呀,不會飛的人怎麼去天堂?”說完這句話,他像忽然聽到了什麼,神情緊張起來,撲上去摟住單明明:“上課鈴響了,我該回去了,不然老師會罵我。再見好朋友,再見再見再見……”他用勁地蹭了蹭單明明的額頭,戀戀不舍地放開手。
單明明聽到耳邊一陣撲棱棱的聲音,接著就感覺手裏空了,什麼都摸不到了,不光是杜小亞,連鴿子的蹤影都不見了。他使勁地把頭扭來扭去,想再次尋找到他的朋友,可是他隻看見了從天邊射下來的一縷陽光,金光燦燦地,無數根尖針一樣地,把他的眼球刺得生疼生疼……
單明明揉著眼睛,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已經亮了,從門縫裏射出的一線晨光剛好照在他的眼睛上,亮晃晃的,刺得他難受。他忽地跳起來,驚慌地打量四周:怎麼,難道他睡著了嗎?就在這個古老幽深的門洞裏?他就這麼蜷著身子稀裏糊塗地睡了一夜?居然沒有人發現他?這門裏邊沒有住人嗎?早晨的時候,老人不出門鍛煉、女主人不出門買菜、孩子不出門上學?
單明明好奇地將一隻眼睛湊近門縫,往院子裏看。除了咕咕的鴿子叫聲外,他聽不到任何住人的動靜。院子的地麵青苔斑駁,所有的磚縫裏都長出了疏疏的雜草,甚至有兩三根草尖上還開出了淺黃色的小花。一隻白色的鴿子從屋頂飛下來,落在花朵邊,昂首挺胸走了兩步,大概發現了門外有人,側過頭,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紅眼睛,警覺而又驚訝的樣子。
單明明心裏怦怦地跳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推那扇看上去古老而沉重的木門。令他大吃一驚的是,那門在他的手下發出澀澀的咿呀一聲響,居然慢慢地動了!很不情願卻又十分聽話地打開了!原來門根本沒有上鎖,原來這真的是一個無人居住、久已廢棄的荒涼小院。
在推開木門的同時,單明明幾乎是一眼就看見了靠在朝南低矮屋簷下的一張木梯。木梯也很古老,木料已經舊得發黑,踏腳的木楞磨得凹了下去,但是關鍵部位卻妥妥帖帖地包著鐵皮,顯出被精心修整和經常使用的樣子。木梯是通往屋頂閣樓的,這麼說,院子雖然被人放棄,鴿子卻不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有人在照管和喂養它們,這個人每天都來,也許一天中要來上兩次或者更多。
可是單明明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要在第一時間裏找到一隻淺藍色的鴿子。鴿子就是杜小亞,隻有鴿子活著,杜小亞才能活啊!
單明明踮著腳尖,小心翼翼跨過那幾根開黃花的草,走過院子,踏上嘎吱作響的木梯。院子裏很安靜,鴿子咕咕的叫聲有點像呢喃,陽光照在單明明頭頂上,熱烘烘地,使他額頭和鼻尖都出了一層細細的汗。他把頭小心地伸出屋簷,看見了鴿籠裏來回走動的一窩鴿子。籠門沒有關,鴿子們可以自由進出。它們一點也不懼怕生人,脖子一伸一伸的,打量和研究著單明明,間或撲扇一下翅膀,顯出那種一見如故的慵懶和閑適。其中的一隻甚至踱出籠門,輕輕飛落到單明明的眼麵前,吧嗒了幾下嘴巴,準備向他討一點吃的。單明明隻好拍拍雙手,又攤開來,讓它看清楚自己沒帶任何食物。他心裏很有一點歉意,覺得就這麼空手上來有一種欺騙的意味。他想他下次再來的時候一定帶上玉米,帶滿滿一包,讓它們吃個痛快。
現在單明明看見鴿籠裏那隻淺藍色的鴿子了。它看上去比別的鴿子略微嬌小些,頸部的藍色有一點發灰,灰中帶藍,而後顏色的層次慢慢變得豐富起來、濃烈起來,到尾羽部位,藍得像天空一樣澄明,藍出一種高貴和優雅的色調,漂亮極了。它的眼神甚至跟杜小亞有一些相近,一點點羞澀,一點點憂鬱,一點點依戀,混合在一起,讓人忍不住地生出欣喜和憐愛,生出親近和撫摩它的欲望。最重要的,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或者天意:它的小巧玲瓏的腦袋上同樣頂著一撮茸茸的白毛,跟那隻死去的鴿子一模一樣的冠毛!
單明明張大了嘴,呆呆地看著這隻鴿子,有半天時間都忘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後來那鴿子對著他咕地一叫,聲音輕柔而短促。單明明心裏就跟著怦地一跳。他把半個身子趴在屋頂上,一隻胳膊慢慢地伸出去,伸到籠門口。鴿子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棲身在此就是專門等著單明明到來一樣,它優雅而羞澀地向籠門口走近,走到單明明的手邊,輕輕一跳,落在單明明手心裏,一動不動。單明明趕快合攏雙手,鬆鬆地抱住它,捂在胸前。他感覺到鴿子身上的綿軟和溫暖,感覺到它小小的心髒跳得沉靜而有力,連帶著他的指尖都在撲撲地彈動著。因為快樂和激動,一瞬間單明明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單明明抱著鴿子回家的時候,朝霞還沒有從天空中散去,單立國的出租車停在院門口,車身上流淌著一層金紅色的瀑布一樣的光。單立國對著失而複得的兒子一聲大叫,活像看見了天外來客。然後他就奔出去,衝往一個又一個的派出所,銷案。單明明爬上屋頂平台,把鴿子放進竹籠,添好一酒杯清水,又數給它十五粒玉米,將它的羽毛捋了又捋,然後下樓,洗臉,吃早飯,背書包上學。
下午放學,單明明先回家拿了鴿籠,用一塊被單包著,藏藏掖掖地帶進醫院,給杜小亞看。
“你看它多神氣啊!它的羽毛多漂亮啊!它看見你很開心呢!”單明明對杜小亞說。
杜小亞伸出一隻蒼白瘦削的手,隔了竹籠,在鴿子的翅膀處輕輕摸了摸。鴿子就懂事地將腦袋貼近他的手,蹭一蹭,親密無間的樣子。
鄭維娜說:“單明明,你昨天沒來,小亞發了一天的高燒啊!嚇死我了。”
杜小亞望著單明明,輕輕一笑,意思是別擔心,一切都過去了。
單明明走過去握住好朋友的手:“杜小亞,別怕,你會好的,真的,你看你的鴿子活得多好。”
杜小亞笑著說:“我知道我會好。我答應過,鴿子活著我就會活著。”
單明明的一顆心到現在才算完全地放下來了。他知道杜小亞沒事了,不久之後他就會病愈出院,他們兩個又能夠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在同一張小桌上頭對著頭地做作業了。
但是單明明一直惦記著鴿子的主人。那天他抱著鴿子走出小巷的時候,看見巷壁兩邊的牆上寫滿了大大的“拆”字,才知道這附近為什麼沒有住戶。一定是搬遷後的養鴿人一時找不到妥善安置鴿子的地方,才無奈將它們暫留在老屋的吧。養鴿子的人知道他的鴿子少了一隻,心裏會著急嗎?會為他的寵物擔憂嗎?會發瘋一樣地滿世界呼喚和尋找嗎?單明明越想越覺得自己做得不對,起碼是對不起鴿子的主人。有一天他在口袋裏揣了十塊錢,嚐試著去找那條快拆遷的巷子,誠心誠意想要賠償鴿子主人的損失。但是他迷路了。那一帶巷子太多,七繞八拐,每一條都似曾相識,仔細看去,卻又完全不對。
十塊錢在口袋裏一天天地揉成了一個小小的紙團,像藏在單明明心裏的一個秘密,或者說一個永遠的遺憾。單明明想,等他長大了,工作了,他要在報紙上登一個啟事,尋找曾經丟失過淺藍色鴿子的人,向他說明這一切原因。他會找到他嗎?會找到的吧。
4.我們的帽子
杜小亞病好出院之後,單明明到他家裏看他。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天氣有一點點冷,院子角落的石板上還結著薄薄的一層白霜,美人蕉的葉子雖然綠著,花頭的部分卻已經枯萎成一團抹布,隱著一點點的暗紅,很破落無奈的樣子。倒是石榴樹上那幾個乒乓球大小的石榴果,一半紅著一半青著,油光水滑精神抖擻。單明明前幾天曾經溜進院子偷摘過一個,用小刀切開來,一股澀澀的酸味,石榴籽兒小得要拿放大鏡照,摳出幾顆放在嘴裏一嚼,媽呀,酸得單明明渾身打一個大哆嗦。他當時很覺上當,掏出鋼筆,在樹上的每個石榴果上都寫上一個字:“壞!”第二天聾老太發現了,立刻認準了是單明明幹的事,氣呼呼趕到他家裏,堵著他的房門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
單明明走進院子,第一個屁顛顛迎上來的自然是發財。也不知道它的耳朵怎麼就這麼靈,離老遠就能辨別出單明明的腳步聲。它呼哧呼哧追在單明明腿前腿後,興奮得眼淚汪汪,鼻子裏還發出噗噗的響聲,像一匹剛剛跑完長途的馬兒那樣。單明明一邊使勁用手撥開它拱上來的嘴巴,一邊說:“去,去,誰樂意理你呀,人家是來看杜小亞的。”
單明明覺得眼前白光一閃,穿著一件白色毛衣的杜小亞從堂屋門口站起來,隱身不見了。
單明明趕快抬頭喊:“杜小亞!”
杜小亞房間的窗簾動了一下,卻沒有聲音答應。
單明明走到窗口又喊:“杜小亞,是我啊,單明明啊。”
鄭維娜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棉布睡衣,眼泡腫腫地走出來,說:“單明明,你不要喊了,杜小亞他不肯見人。”
單明明驚訝道:“為什麼?”
“他剛做了化療,頭發掉得很多,他覺得自己很難看,沒有臉見人。”
單明明沉默了一下,幽幽地說:“連我也不肯見嗎?我不是外人啊。”
鄭維娜沒有把握地說:“要不你再試試?我也不願意他這樣封閉自己,會憋壞的。”
單明明想了想,走到杜小亞的房門口,貼著門縫說:“杜小亞,我是來約你明天一塊兒上學的。”
杜小亞聲音悶悶地回答:“我不想上學。”
單明明耐心地說:“大家都很想你。昨天李老師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很難的數學題,沒有人能夠做出來,李老師還說,要是杜小亞在,就不會讓她白出這道題了。”
房間裏靜了一會兒,門終於被輕輕地打開了。單明明吃了一驚:麵前的杜小亞眼皮浮腫,眉毛稀落,眼神暗淡無光,皮膚不再是以前那種透明嬌嫩的白,而是白得像石灰那樣幹燥、那樣晦澀、那樣一種無生命的死寂。他的嘴唇也有些腫,幹幹地開裂著,泛著一層微紫的像死魚內髒的那種顏色。特別是他的頭發,先前那一頭柔軟飄拂的齊耳長發哪兒去了呢?剩下來的幾根毛毛刺刺豎在頭頂,枯枯的,無精打采的,戈壁灘上長出來的駱駝刺一樣,東一塊西一撮,醜陋而怪誕。
單明明驚詫萬分地想:原來一個人沒有了頭發會是這樣難看!原來化療會這麼狠心地破壞一個人從前的形象!單明明心裏很替杜小亞難過,他明白了杜小亞為什麼不肯見人。
杜小亞神情索然地看著他說:“單明明,我要是這樣去上學,誰都會把我當怪物看。”
單明明自己也不能說服自己地說:“可是人的外表不重要啊,心靈美才是重要的。”
杜小亞反駁他:“要是換了你,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單明明結結巴巴說:“我我我……”
杜小亞輕聲說:“你走吧。”他一抬手又要關門。
單明明迅捷地伸出一隻腳,插進門縫裏,不讓杜小亞把門關上。他眼巴巴地看著杜小亞,懇求一樣地說:“明天我們一塊兒上學吧,沒有你,我上學一點兒都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