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漂來的狗兒(上)(1 / 3)

1.水碼頭

水碼頭不像很多書中常寫到的那樣,是光溜溜青石板的、沿著河岸一排排整整齊齊逶迤而下的。這個水碼頭在我們大院的後門口,距離近得不肯給人一點點想象的空間,出了門檻,步下台階,隻需越過一條被菜地蠶食成褲腰帶那麼細的小路,再躲開一棵桑樹伸過來的會鉤住人頭發不肯放手的頑皮枝丫,腳就站在了水碼頭的第一塊麻石上了。

這是一塊赭紅色的麻石。

其實,在我十二歲之前,我並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赭紅”這種顏色,對各種色彩細微分別的本領,我在成年之後才慢慢具備。我記得那時候的報紙上時不時喜歡引用毛澤東他老人家的詩詞,其中的一首,開頭是這麼一句“赤橙黃綠青藍紫”。我對著報紙琢磨了很久,而後抬頭,看家裏的所有用具:桌子板凳、鍋瓢碗筷,再把目光移向窗外,看綠樹、黃花、白牆、灰瓦,最後跑出院門,看天空、大地、河流。我看來看去,不明白什麼是那七種顏色中的“青色”,它跟“綠”和“藍”又有什麼區別。為此我還虛心請教了方明亮,他是我們院子裏讀書最多、最有學問的一個,可是他也不知道,他撓著頭皮,吭哧了半天,不能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那種小青蛇的顏色吧?”我盤根究底地追問:“小青蛇又是什麼顏色?”他翻翻眼皮,再也答不上來了。我們誰都沒有見過蛇。方明亮這麼回答我,依據的完全是書本知識。在我們童年的世界裏,人們以樸素和簡單為美,除了大自然一年四季變幻出來的原色,生活中別指望能見到五彩繽紛,所以我分不清“青色”和“綠”、“藍”的區別情有可原。我的腦子裏更不可能有“赭紅”這麼一個高級到了奢侈的概念。我是在成年之後的回憶中才想明白那種顏色,那種跟大地和河流明顯區分開來的沉甸甸的深紅,並且從漢語的辭海中小心翼翼地揀出這個“赭”字。

話頭扯遠了,我們還是回到水碼頭上來。那塊赭紅色的麻石,形狀像個大枕頭,中間還有個凹進去的坑,就像我們早晨起床,枕頭上被腦袋壓出來的痕跡似的。下雨之後,凹坑裏會儲存著一窪水,有一天我甚至在水窪裏發現了一些黑黑的蹦來蹦去的小蟲子。我媽說那是蚊子的幼蟲,夏天蚊蟲繁衍得很快,稍不留意,一對蚊蟲父母就能在人的眼皮下麵生出一大堆孩子。我覺得蚊蟲真夠了不起的。總之,赭紅色的石頭是我們那個水碼頭的醒目標誌,任何一個路人從附近走過,老遠就能看見那塊與眾不同的色彩,他心裏就會想:哦,真不錯啊,水碼頭就在後門口,夠方便的啊。他會以為我們那個大院是什麼重要場所呢,其實就是個教師大院,住的都是我媽我爸這樣的中學老師。

看看,又說遠了。再回來。從赭紅色往下,石頭的大小不一,長短不齊,細想起來,顏色依次應該是灰白色、淡黃色、淺黑色、褐色中帶白色條紋的、土黃色中夾著灰色麻點的……總之,它們瑣瑣碎碎,完全地雜亂無章,而且有的缺了角,有的一邊高一邊低,有的斷成了兩半,有的下麵空著一個洞,洞裏能聽到細微的水流聲,蛐蛐兒叫一樣。人在水碼頭上走,很需要一點勇氣和技巧,因為當你一腳踩到石頭的一邊時,另一邊會冷不丁地翹起來,讓你突然間失去平衡,站立不穩,跟著一頭栽倒,順河岸骨碌碌地滾下去,弄得頭破血流,或者一身濕透,讓岸上的人看笑話。所以,年紀大的人一般不到這個水碼頭上來洗刷東西,來的都是孩子和年輕人,他們拎著要洗的東西,踮著腳尖,蜻蜓點水般嗒嗒嗒一路衝下去,在腳下的石頭來不及翹起來的時候,人已經下到了最後一階,站在跟水麵平齊的地方,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回顧岸邊。

有段時間我們學校裏提倡學雷鋒做好事,我對水碼頭動了腦子,花兩天工夫削了一根木棍,用砂紙打得溜滑,拴截繩子掛在河邊桑樹上,旁邊還附張紙條:給老奶奶們下河走碼頭用。結果我在後窗口趴了一整天,眼睜睜地看著老奶奶們挎著洗衣籃,拐著小腳板,視而不見地從赭紅色石頭邊走過去,不辭勞苦地趕到一百米之外的圓拱橋下,去踩那個水泥砌成的碼頭了。她們不理我這個茬兒,好像我的木棍是一個陰謀,木棍下麵藏著害人的陷阱似的。

於是我備感失落。我一生氣,從床底下掏出我弟弟小山和小水的兩雙髒鞋子,一路飛奔,出了院門,衝下碼頭,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石頭踩出咚咚的響聲,而後在水邊蹲下來,用勁地刷洗鞋底,嘩嘩地攪動水花,把碼頭附近的水麵弄得一片渾黃。結果那天晚上陰差陽錯得到我媽的表揚,她說我變得勤快了,眼睛裏有活兒了,知道主動為她分擔家務了。

掛在桑樹上的木棍,當天晚上就被豁嘴嬸嬸毫不客氣地摘走,成了她家門口菜地上的一根籬笆樁。我不服氣,跟林家的小妹商量要把它偷回來,哪怕用來撐我們家的雞窩門也好。小妹卻息事寧人,勸我不要跟豁嘴嬸嬸對著幹,她說,那人要是被惹火了,雙手一拍罵起街來,媽呀,你能聽得下去?那些髒話村話,羞也要把人羞死。我想了想,承認小妹是對的。真被豁嘴嬸嬸罵了,我可以裝聾作啞,我媽可受不了,她會氣得頭疼,她一頭疼,就要找由頭罵我,這也不行那也不是,最後倒黴的還是我。

小妹跟我住一個大院,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總是全心全意為我著想。

這裏既然說到了豁嘴嬸嬸,我想還是順便用一點篇幅對她作個介紹。

豁嘴嬸嬸的家緊挨著我們的院子,我們院子是後門對著碼頭,豁嘴嬸嬸家是大門對著碼頭。這樣說起來,她家距水碼頭其實比我們家更近。我們院子從前是一個地主家的祠堂,高牆深屋的那種格局,門板上有斑駁的黑漆,中間一對鑄鐵的門環,台階也高,一層層地走上去,就覺得很氣派很軒昂。豁嘴嬸嬸的房子跟我們一比,就矮得夠嗆也小得可憐了,個頭稍微大一點的男人,比如我爸爸吧,進她家的房門肯定要低頭,光低頭還不行,還得縮起肩膀,稍稍地側過身子,才能勉強讓身體通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在我跟豁嘴嬸嬸做鄰居的那些年裏,我沒有看見男人們從她的房門裏進出過。一次也沒有。豁嘴嬸嬸自己大概也不喜歡她的屋子,一年四季,除了睡覺和洗澡,其餘的時間她都是待在家門外,燒飯、煮菜、縫衣納被、侍弄菜園子、罵街。下雨下雪的天,她就打一把油紙傘在河邊小路上走來走去,串門或者賴在人家的房簷下發呆,活像一隻無家可歸的貓。

豁嘴嬸嬸的個頭很小,不是那種嬌小玲瓏的小,是精瘦幹癟的小。她整個的身子都在往骨頭裏麵縮,並且呈越縮越緊的那種趨勢。她的頭發稀稀落落,前後左右都能看見脆薄發紅的頭皮,在她生氣罵街的時候,一根一根的筋絡就在頭皮下突突地跳著,像盤纏在一起的小蛇似的,看上去讓人心驚肉跳。她的臉盤更是小得像一張菠菜葉子,皮膚蠟黃,顴骨高高地聳出來,臉頰處又幹巴巴地縮進去,襯得她那張豁嘴無比巨大,瞥一眼有觸目驚心之感。那嘴巴是從鼻孔處一路豁下來的,豁到下唇處,剛好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左右十分對稱。嘴唇豁著也就罷了,偏偏她門牙掉得也早,閉不攏的嘴巴終日敞成一個黑洞,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你幾乎可以聽到風從她嘴巴裏呼呼灌進去的聲音。有時候我就想,豁嘴嬸嬸其實生在北方更好,北方人天天吃麵條,豁嘴嬸嬸的嘴巴吃麵條再合適不過,嘴巴都不用張,稀溜溜地就吸進去了,就像抽水機的泵頭吸水那樣自然。

聽人家說,豁嘴嬸嬸年輕的時候好歹還當過一回新娘子,新郎官是個挑擔子賣針線的小貨郎。做媒的人是這麼想的:姑娘的娘家不算窮,姑娘自己不聾不啞,不癡不傻,除了破點相之外,一切都還過得去,嫁給一個挑擔子的貨郎,一點都不能算高攀。話是這麼說,豁嘴嬸嬸的娘家畢竟心虛,相親的時候就來了個“狸貓換太子”,讓豁嘴嬸嬸的妹妹替她亮了相。到拜堂那一夜,小貨郎興致勃勃揭了新娘的紅蓋頭時,驀然一聲驚叫,拔腳扭頭就跑,黑夜裏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兒,從此再沒有回家。豁嘴嬸嬸守著小貨郎的破瓦房,就這麼一過過了幾十年。

豁嘴嬸嬸沒有工作,又沒有家產,全部的生活來源就在她東一塊西一塊開出來的菜地裏。那時候我們的縣城跟農村沒有太明顯的界限,城裏的空地很多,家家戶戶都種著菜,養著雞。豁嘴嬸嬸很勤快地把我們周圍那一片的荒地都開出來了,結果所有那些本該是公家的地盤都成了她的自留地,種上了她的糧食、她的蔬菜。因為她是個可憐的寡婦的緣故吧,種了就種了,沒有人跟她多作計較。我們院子後門外的那條道路,就是被她一年年蠶食成了褲腰帶那麼細的小路的。

她甚至把我們那條小河的河岸也利用得很好,把河堤上的肥土扒下來,耙平,栽上了耐水的慈姑。每年初冬收慈姑的季節,我們總是候鳥兒樣地在河岸上蹲成一排,耐心地看著她穿一雙高筒的膠靴站在泥水中,用一把窄窄的鋤頭小心翼翼翻開淤泥,然後伸手在汙泥中來回掏著,掏出一把圓溜溜帶尾巴的慈姑,扔進筐子,再掏出一把,又扔進去,沒完沒了,小小的一塊河灘就像聚寶盤,裏麵長著總也掏不光的好東西。

慈姑的味道苦,大人們喜歡吃,小孩子都討厭,比如我和小山小水,我們一聞見慈姑味必定要皺眉頭。但是我們不討厭看豁嘴嬸嬸收獲慈姑,每年的那個日子都是我們的節日,甚至我們提前很多天就開始打聽了:“豁嘴嬸嬸哪天收慈姑啊?”我們還央求她把收獲日定在某一個星期天,隻有星期天我們才不用上學,可以從早到晚地在河岸上蹲著,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圓頭圓腦的小東西在筐子裏來回地碰撞,你擠我,我擠你,越擠越多,多到堆成一個小小的山尖,然後豁嘴嬸嬸發一聲話,我們齊刷刷地衝下岸,不管泥裏水裏就那麼踩過去,七八隻手抓緊了籮筐邊,哼唷哼唷地抬上碼頭,抬到豁嘴嬸嬸家門口。早就有菜販子在她門口等著了,過了秤,付了錢,一根扁擔挑走。

收獲過的河灘沒有了慈姑葉的翠綠,變成一片醜陋不堪的癩痢頭,陽光下羞怯地靜默著,等著來年開春再一次的耕作。我們站在岸上,心裏空落落的,很不習慣眼麵前的這種荒蕪。我們會互相哀歎:“慈姑沒有了。”

慈姑沒有了,意味著枯水的冬季來臨了。這時候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往水碼頭看,碼頭變得好長,一級一級地往河床裏伸展著,好像要一直伸進地球心髒的什麼地方。可是,等我們真的從碼頭走下去,想洗菜、淘米、刷鞋時,才發現碼頭還不夠長,最後的一塊黑色麻石離結著薄冰的水麵還有一根擀麵杖的距離。我們蹲下去之後,像做柔軟體操一樣,兩條腿要叉開,身體從兩腿間拚命地往下探,再加上胳膊的長度,才能勉強夠著水。我們把身子往前傾,短短的棉襖自然就往肩上聳,露出後腰一大塊肉,河風從腰眼裏呼呼地灌進去,胸前背後刀割一樣地疼,然後癢絲絲發麻,跟著便沒了知覺,成了一截冰庫裏的凍肉。伸進河水中勞作的手同樣不好受,五根手指活像被烏龜的嘴巴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鑽心透骨。拔出水一看,五根指頭成了五根胡蘿卜,彎又彎不攏,並又並不齊。迎風張開嘴,把手指輪番著送進嘴裏含一含,嘴巴裏像有冰棍在融化,指骨縫縫裏有無數螞蟻在齧咬,說不出的那股子難受。自己心疼自己,鼻子一酸,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了。流了眼淚又怕別人看見,趕快用袖口在臉上捋一把,手指僵僵地伸進淘米籮,木棍子一樣地搗鼓幾下,管它幹淨不幹淨,水淋淋地拎著往岸上奔。滴水成冰的天,沿碼頭整整齊齊一長條冰線,那都是我們菜籃米籮裏漏出去的水,是我們的傑作。

可是,冬天畢竟很快就過去,更多的季節中,水碼頭是我們遊戲的天堂。那樣的日子裏,河麵是寬寬的,河水是漾漾的,清風吹過來水草和魚蝦的腥味,還有沿岸的柳香花香。水碼頭變得很短很短,一半的石階淹進了水下,我們高高地挽著褲管,把整籃的碗筷浸泡在水中,而後攙扶著向水底探險。總是下不了幾個石階,褲子就濕了,沉甸甸地貼在腿根上。怕回家被大人罵,我們扭頭又往上跑,濺得水花比人還高。有時候竹籃子浸水太深,筷子漂起來,悄沒聲兒地逃出老遠。等我們發現,慌慌張張折一根河邊的蘆葦稈兒去夠,哪裏還夠得著?隻好垂頭喪氣踮著腳尖回家,輕手輕腳將剩餘的碗筷放回碗櫃裏。大人們每每很奇怪:筷子的折損率怎麼這麼高?莫非老鼠也惦記著它?

用竹籃子撈魚是我們的一絕。魚是很小很小的魚,小得隻看見眼睛,看不見身子。它們才剛剛破卵而出,成群結隊地想著漂上水麵見世界呢,就被眼尖的我們盯上了。這時候,我們兩條腿站在水中,兩隻手緊抓住籃把,屏住呼吸,一動不動,耐心等著傻魚兒遊近,眼疾手快,竹籃子啪的一聲入水,嘩的一下子提起,哈,看這些驚慌失措的小東西啊,它們簡直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我們小心地用廣口玻璃瓶將小魚兒撈進去,看著它們在瓶子裏遊過來遊過去,慌慌張張,忙忙亂亂,搞不懂是高興呢還是生氣。我們會把事先準備好的飯粒放進瓶子裏,順便再撈一兩根水草塞進去。總以為瓶子裏有吃有喝,應該是小魚兒的天堂了。可是第二天早晨,眼睛一睜,急急忙忙去看窗台上的玻璃瓶兒時,魚兒總是無一例外地成了僵屍,肚皮朝上,白花花地在水麵漂了一層。天哪,它們真的是讓我們失望和傷心啊,原本我們是盼著它們能陪我們一起長大的,好心怎麼偏偏就不能得到好報呢?

還有一次發大水,水流幾乎要漫上河岸,水碼頭隻剩下那塊赭紅色的石塊時隱時現。我弟弟小山突發奇想,從床頂上抽了一根掛蚊帳的竹竿,拴上一根納鞋底的棉繩,繩頭係上一枚彎成鉤狀的回形針,拎著就往河邊跑,聲稱水大好釣魚。我趕緊跟過去,原本是要看他笑話的,結果怎麼著?他人剛往河邊一站,回形針才甩進水中,棉繩立刻就繃成一條直線。他用勁把竹竿一提,銀光刷地一閃,淩空裏蹦起了一條手指長的小參魚!可憐的傻魚兒噢,居然會上一枚回形針的當。小山當時笑得合不攏嘴,可我心中憤憤,實在替那條魚兒不值。

大水過來的時候,碼頭邊會漂來許多好東西。綠瑩瑩的絲瓜,金燦燦的香瓜,粉嘟嘟的茄子,連在藤棵上的半紅半綠的西紅柿,有一回甚至還有一對並蒂的葫蘆。那對葫蘆是淡黃色的,胖胖的肚子,細細的腰,腦袋上還頂著兩片嫩生生的葉兒。為搶撈這對葫蘆,我們姐弟三個同仇敵愾,差點兒跟方明亮打了起來。後來方明亮提出猜拳,錘子剪刀布,誰贏了就歸誰。我們家推出最小的小水出陣,結果是三盤兩勝,小水贏了。遺憾的是葫蘆泡水泡得太厲害,拎回家後,沒等晾幹就爛了一個洞,隻好扔掉。

圍繞著水和水碼頭,我已經囉囉嗦嗦說了這麼多,因為我覺得這一小片天地對我的童年生活實在很重要,我在水邊出生,在水邊長大,對於所有城鎮和鄉村的河流,有著天然的喜悅和親近。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下麵要說的這個故事,我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便來自河邊的這個水碼頭。

她就是隨大水漂來的狗兒。

2.漂來的狗兒

狗兒這個名字,聽上去不那麼雅致,似乎還有一點點侮辱人的意思。其實在我們小時候,身邊叫狗兒貓兒羊兒的孩子很多。大人們故意要給自己的孩子取一個賤名,據說是名字越賤越好養活,閻王爺比較官僚,一聽名字,以為就是個不值錢的畜牲,就丟開不管,孩子也就順順當當地活下來了。

我們院裏有個男孩,還是校長的兒子呢,比我大兩歲,個子高高的,身板兒挺挺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副長大了會做大事的模樣,他在家裏就被喚作小兔。那時候不時興“青春偶像”的崇拜,要崇拜隻能崇拜老頭子、領袖人物,否則的話,小兔在學校裏和我們院子裏的地位肯定是至高無上的。

狗兒裹著一身紅布衫,躺在一隻上了桐油的木盆裏,順大水漂到我們那個碼頭上的時候,應該還沒有滿月,眼睛閉著,屎尿糊了滿屁股滿腿,小拳頭塞在嘴巴裏當奶頭,吮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就是不哭,完全地聽天由命。當然這一切都是我們聽大人說的。狗兒隻比我大一歲,她閉了眼睛躺在腳盆裏吮拳頭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

那隻上過桐油的木腳盆,一直擱在豁嘴嬸嬸家的床頂上,狗兒曾經很驕傲地搬下來給我看過。腳盆是橢圓形的,長兩尺,寬一尺,睡下不滿月的狗兒差不多正好吧,我當時這麼想。我還想,如果狗兒津津有味吮她的小拳頭的時候,一個大浪突然打過來,把腳盆打翻,狗兒落進水中,現在會怎麼樣了呢?她會不會順著大水一直漂到長江,而後漂到大海,成了海龍王宮殿裏的小龍女呢?那就有趣了呀,那樣的話,狗兒可以帶我們到海底去玩,隻要扔一顆夜明珠開路,海水便往兩邊嘩嘩地分開,一條金光燦燦的大路直通龍王宮,還有仙樂齊鳴,禮炮奏響,蝦兵蟹將們翻著跟頭逗我們玩……我的天哪,那簡直比電影還要神奇啊!

狗兒聽我說了這樣一段美妙的設想之後,翻了翻眼睛,很不客氣地指出我的謬誤:“要是我成了小龍女,我才不會認識你、跟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