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漂來的狗兒(上)(2 / 3)

我有好半天都沒有咽過氣來。我不能不承認她說得對:如果她是小龍女,跟我這樣的平民孩子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我們也就不會成為好朋友。

說來說去,我還是應該感謝豁嘴嬸嬸,如果不是她當年收養了狗兒,我不會有這樣一個童年的玩伴。

聽大人說,發大水的那天早上,豁嘴嬸嬸本來是到河邊看望她的慈姑地的。水已經淹到了赭紅色的石頭,慈姑地的上空緩緩地旋轉著雜物碎草,尖尖的慈姑葉完全不見了蹤影。豁嘴嬸嬸跺腳哀歎,心想今年慈姑的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豁嘴嬸嬸一屁股坐在赭紅色的石頭上,有一點兒要跟她的慈姑們同甘共苦的意思。這時候她看見順水漂過來的一團雜草中,有一隻木盆搖搖晃晃。豁嘴嬸嬸個頭小,當時又是躬腰坐著的,目光差不多跟盆沿平齊,因此沒有看見木盆裏吮拳頭的嬰兒。她以為木盆是順水漂過來的無數雜物中的一樣,盤算著撈上來可以廢物利用,最起碼可劈了當柴燒,煮熟一頓飯是夠了。她就隨手折斷了碼頭邊的一根桑樹枝,欠起身子去夠那隻木盆。這時候她才發現木盆很有些分量,不那麼聽桑樹枝的指揮,沉甸甸地打一個旋,別別扭扭地躲開了。豁嘴嬸嬸很生氣,她一向就是個不肯服輸的人,她看見木盆不過來,一惱火,甩開鞋子就下了水,連下幾個石階,在身體差不多要飄起來的同時,一伸手抓住了盆沿。

豁嘴嬸嬸抓住盆沿之後才發現,腳盆裏躺著一個穿紅布衫的嬰兒,她緊閉了眼睛,把一隻小拳頭塞在口中,吧唧吧唧吮得津津有味。

豁嘴嬸嬸當時就傻了,驚訝得不知所措。她的第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抬頭,往河對岸看,往河的上遊下遊看,然後再扭頭往河岸看。她大概想看到那個放漂木盆的人,那個生下了孩子卻又打算將孩子棄之不顧的人。可是她的視野所及處,烏雲翻卷,大水茫茫,岸柳低俯,人跡全無。

這樣的話,豁嘴嬸嬸就不可能在抓住了木盆之後又將木盆放開了。木盆裏躺著的畢竟是一條生命,如此羸弱又如此無助的一條生命,放棄她是一種罪過,人不怪罪,老天爺也不能允許。豁嘴嬸嬸於是並不情願地抓緊了木盆,一步一步地帶著它往岸上走,踏上赭紅色的石頭,又把木盆拖上去,彎腰抱起來,滴答著一身的水往家裏走。

這樣,狗兒就成了豁嘴嬸嬸收養的孩子。豁嘴嬸嬸活到四十歲,頭一回嚐到了做一個母親的滋味。

十來年裏豁嘴嬸嬸是如何把狗兒養大的,應該可以說出不少的故事。可惜那時候我對為人父母的艱辛根本沒有體會,在我的腦子裏,孩子就是孩子,媽媽就是媽媽,孩子餓了就該找媽媽要飯吃,媽媽生氣了就該把孩子打一頓,天經地義,日出日落那樣正常。

我們院裏的孩子常常目睹豁嘴嬸嬸追著趕著打狗兒。一般說來,養母打孩子總要避著人的眼睛,怕說閑話,怕擔惡名。豁嘴嬸嬸不管,她拿一根燒火的棍子,把狗兒趕得團團直轉,嘴巴裏氣咻咻地罵著許多不堪入耳的髒話。細聽下來,其實總是豁嘴嬸嬸有理,因為她希望狗兒好好念書,念好了書,將來當個公家人,端鐵飯碗,就不會像她這麼窩窩囊囊過日子了。狗兒卻不喜歡學校,三天兩頭逃課,考起試來,在班上的成績總是倒著數。光倒數也罷了,狗兒還影響別人,在校園裏袖著個手,晃蕩著肩膀,一副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樣子,弄得一幫差生們個個拿她當神敬。班主任拿狗兒沒有辦法,告狀告到她的家裏。豁嘴嬸嬸教育她的絕招就是打,急紅眼的時候能打得狗兒鼻青眼腫,皮開肉綻。

天長日久,狗兒練出了一副奪命狂奔的本領。隻要看見豁嘴嬸嬸掂起門口的燒火棍,狗兒不管是正在吃飯也好,上著廁所也好,踢毽子跳房子也好,她渾身一個激靈,跟著像一條黏滑的飛魚,哧溜一下子就跑開了,沿著河岸飛奔,或者爬上高高的柳樹,死活不肯下來,或者幹脆撲進河水,三下兩下遊到對岸,讓豁嘴嬸嬸站在碼頭上呼哧呼哧喘氣瞪眼。

這時候,如果我們大院的後門恰巧開著,狗兒逃命的首選目標就是我們家。她奔上台階,用肩膀頂開沉重的門扇,穿過幾戶人家合用的廳堂,不聲不響地站在我們家的飯桌邊,低眉垂眼,一副羞愧不已的小樣兒。我們一齊停了筷子,滿懷同情地看著她。我媽會慢悠悠地問一聲:“又挨打了?”而後媽媽歎口氣,站起身,去給她拿一副碗筷,盛了飯菜給她吃。她從來都不推辭,一屁股坐下,接過碗筷,埋頭扒飯,神態自若,片刻之間羞愧的模樣已經無影無蹤。

我弟弟小山因此而憤憤不平,認為狗兒專挑吃飯的時候往我們家裏逃,就是個沒臉沒皮蹭白食的家夥。以後隻要狗兒一端飯碗,他就放下自己的碗筷,離開桌子,表示抗議。為這事他被我媽揪過耳朵,我媽把他的耳朵揪出半根筷子那麼長,強迫他回到飯桌上。小山也是條寧死不屈的漢子,他踮著腳,歪著頭,兩隻手拚命去護他的耳朵,腳底板就是不肯朝飯桌邊挪一步。最後的結果,還是我媽手下留情,總不能真把小山的耳朵擰豁了吧?豁了耳朵還要花錢縫,太不合算。當然我媽也不能輕易投降,她總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來。她拿出當老師的看家本領,嗓門提高八度,大叫一聲:“不吃飯的人要洗碗!”小山強著脖子回一句:“洗碗就洗碗!”他寧肯洗碗也不屈服。

一般說來,豁嘴嬸嬸看見狗兒進了我家,就不再窮追不放。畢竟她還算明白事理,知道闖進別人家中打孩子太過野蠻。再說,她一向對我媽尊崇有加,認為我媽是個有知識的人,我們家的孩子個個規矩,無論學習還是品行,讓外人挑不出錯來。潛意識裏她希望狗兒多往我們家跑,好接受一些優良的教育和熏陶。

我媽是個聰明人,當然明白豁嘴嬸嬸的心思。這樣,她對狗兒也就有了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每回飯後,由我或者由小山把飯碗拎到河邊洗刷幹淨,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做功課。我、小山、小水、狗兒,四個人各踞飯桌的一麵。我們姐弟都有學校的功課要做,狗兒沒有,她是空著兩手從家裏匆匆逃過來的,不可能記著把她的書包帶上。我媽就臨時給狗兒布置作業:一篇作文,兩頁生字,幾個造句,什麼什麼的。布置完了,她回到裏屋做她自己的事情。她擔任初三年級的班主任,要家訪,要備課,還要改作文,看周記,忙得很。

我們姐弟對待作業的態度都不錯。當然,態度不好的話,過不了我媽這一關。書本一翻開,筆一抓起來,大家埋頭就寫,屋子裏隻聽到嚓嚓嚓的寫字聲,還有患鼻炎的小水吭哧吭哧吸鼻子的聲音。等我寫完一頁紙,抬起頭,才發現狗兒的麵前還是一張白紙。她兩手插在口袋裏,兩條腿抬起來,膝蓋頂住桌邊,把椅子頂得往後翹過去,像坐搖椅那般地悠閑,漫不經心地看著我們三個人埋頭苦幹。

我用鉛筆捅捅她的胳膊,小聲催促她:“你快寫呀!”

她朝我翻一翻眼皮,故作茫然:“寫什麼?”

我說:“寫我媽布置的作業。”

她撇一撇嘴:“她是你媽,又不是我媽。”

我心裏很著急,既怕我媽一會兒過來檢查的時候要發火,又真心地希望狗兒做一個學習勤奮的好學生。如果不是懼怕我媽的眼尖,能夠認出我的筆跡,我真要拿過狗兒的本子幫她寫上字。

我求她:“狗兒,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你要是不會……”

她猛地站起來:“誰不會?”她一臉傲然:“誰說我不會?我就是不願意寫!念書有什麼用?像你爸那樣,被人塗了墨汁遊街?”

我真想不到她還記著我爸遊街的事。那是在文革開始的一年,縣裏很多的幹部都被學生們揪出去批鬥和示眾。我爸因為是縣裏有名的“筆杆子”,就被人拿墨汁塗黑了雙手,脖頸後還插一根道具樣的大毛筆,胸口的牌子寫上“走資派的黑爪牙、小爬蟲”,在鬧市口來來回回走。這事在我們家裏是從來不提的,怕我爸回想起來傷心。

我趕緊跳起來捂她的嘴,又心驚膽戰地往裏邊屋裏看。我爸我媽的耳朵尖著呢。

她一甩頭,鄙夷地躲開了我的手,說:“幹什麼?別人做得,我說不得?”

我輕輕地跺著腳,真的要急昏過去。

她忽然噗的一聲笑:“我逗你呢!你看你這個樣子。”

說完,她推開椅子,把我媽拿給她的本子折起來,揣進口袋,回轉身,就那麼不管不顧地揚長而去。

我媽聽到動靜追出來,望著飯桌上空出來的一麵,沉吟很久,厲聲嗬斥我們三個:“做作業!不許學她的樣!”

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身不由己地要跟狗兒好。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恣意和野性的東西,始終吸引著我,讓我感覺到新鮮和興奮,感覺在我的生活之外還有另一個可以探索的天地。很多時候,我一步不落地緊緊跟隨她,就像饑餓的蒼蠅怎麼都不肯離開肉。

平心靜氣地說,狗兒是一個聰明的女孩。這一點,有時候連我媽都不得不承認。比如那段時間,女孩子當中時興用玻璃絲編喇叭花。別人教了我,我回家辛辛苦苦練了幾天,會了,能把五個花瓣編得大小一致、平整妥帖了。我趕快找上門去教狗兒。結果第二天狗兒拿給我看的那朵花,非但精致漂亮,而且摻和了兩種顏色:花心是嫩黃色的,花瓣邊沿是橘黃色的,嬌媚得讓人愛不釋手。我媽手心裏托著這朵花,感慨不已地說:“狗兒這孩子,聰明得有點邪啊!”

且慢,狗兒不但會完善一種技藝,她還會把這種技藝加以發揚和光大。學會了用玻璃絲編喇叭花,我們隻滿足於怎樣把花編得完美周正,她卻繼續前進,在喇叭花的基礎上開發出了一係列玻璃絲編製的作品:綠色身體、有兩粒黑色眼睛的青蛙;雪白的紅眼睛小兔子;拖著長長尾巴的火紅色金魚……甚至她還對喇叭花本身加以改進:花托安上了三片綠葉,花朵做出了“並蒂蓮”的形式,有時候還把五六朵花串聯到一根花莖上,每朵隻比指甲蓋略大一點,可愛得像一串精美風鈴。

編這些小玩意兒需要玻璃絲,玻璃絲要花錢買,挺貴,一分錢隻能買到一尺,還是最普通的那種。特殊粗細的,或者空心的,或者帶花紋的,要付雙倍價錢。狗兒沒錢買玻璃絲,就借我的存貨用,然後在學校裏兜售她的作品,賣出去的錢再買回更多玻璃絲。到整個遊戲結束的時候,她居然發了一筆小財,口袋裏有了幾張一塊錢的票子。

我們院子裏有個老頭兒,是林小妹的爺爺,七老八十了,眼皮已經耷拉得像門簾,嘴巴癟成一條線,滿臉褐色的老人斑,猛一看上去,那張臉活像梅雨天悶了太久、長滿黴點的一張皺巴巴的皮。他腿腳不靈便,又怕冷,除了盛夏大伏天,其餘時候都是坐在南牆根下曬著太陽過去的。這樣一個糟老頭子,卻改不了一個臭毛病:對年輕女孩子特別感興趣。用小妹哥哥的話說:院子裏飛過一隻麻雀,老頭兒都能看出來是公是母。有一回我和小妹、狗兒在院子裏跳房子,他縮在牆根下眯著眼睛朝我們看,看著看著便招手讓狗兒過去。

“你來,你來。”他嚅著沒牙的嘴巴,喉嚨裏噝噝作響,眼皮下麵有兩道賊亮亮的光。

狗兒那時候滿頭大汗,頭發濕漉漉地粘在腦門上,臉頰紅得像西紅柿,嘴巴裏呼呼地噴熱氣,一心一意要順利跳完這一盤,贏了我和小妹。她對林家老頭的態度很不耐煩,斜著眼睛嗬斥他:“去去去。”

老頭兒一點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招著手:“姑娘你過來,我有一句好話要對你說。”

狗兒的好奇心上來了,把跳房子用的瓦片暫時踢到一邊去,用食指刮掉腦門上的汗,不很情願地走到南牆根下。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她毫不憐惜地欺負著眼前的垂暮之人。

老頭子也怪,任狗兒百般欺負,他一點也不生氣,相反笑得更有趣,連嘴巴裏粉白粉白的牙床啊,上顎啊,舌頭啊這些零碎玩意兒都露出來了。

“你把手伸過來,我看看。”他熱切地指點狗兒。

狗兒不知道他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回頭看了我一眼,遲遲疑疑地伸出一隻手。

林家老頭一把抓住那隻手,哆哆嗦嗦地舉到眼麵前。老頭子的手瘦長幹枯,青筋畢露,手指彎曲著,活像瘦雞爪。狗兒的手卻是白得透明,手指纖細,指甲蓋粉紅圓潤,要是洗掉嵌在指甲裏的陳年泥巴,那手就活脫脫是電影裏資本家小姐的手了。

林家老頭捧住狗兒的手,發現稀世珍寶一樣地震驚和激動。他低著頭,睜大著眼睛,手心手背翻來覆去地看,癟癟的嘴巴都跟著哆嗦起來:“看看這雙手啊,玉蔥兒一樣的手啊,美人胎子才配有這樣好的手。姑娘你要是生在滿清時候,你就是貴妃娘娘的命,你可惜了,可惜了。”他搖頭咂嘴,歎惋不已。

狗兒皺起眉頭,懵懵懂懂問:“貴妃娘娘是什麼人?”

老頭子滿臉肅敬地答:“貴妃娘娘嘛,差不多就是皇後了。皇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百鳥群裏的鳳凰,百花叢中的牡丹,萬千女人當中的極品!”

老頭子這麼一解釋,我們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之後我們就感到驚訝,想不出來這樣的好運怎麼會落到狗兒頭上。狗兒從老頭手裏用勁抽回自己的手,攤著,滿臉好奇地看,還舉起來,迎著陽光照一照。她薄薄的手掌在陽光中變成一種透明的嫩紅,像蒸熟的金華火腿片的那種顏色。她的手指不光尖細,而且柔軟,手背繃直的時候,根根手指都往後麵挺翹得厲害,成一個反方向的弧形,如果要打一個比方,有點像芭蕾舞演員往後踢腿時候的優美身姿。

我和小妹趕快低頭看自己的手。跟狗兒相比,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是胖乎乎的,指頭短,指尖圓得像一顆和尚腦袋,手背有淺淺的梅花坑。小妹的手尤其好笑,她的每一個指尖都微微地彎曲著,怎麼努力都不能夠伸得挺直,看上去就像十個昂起來的蛇頭。我們互相對視,沮喪地發現,原來人和人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不同的,僅僅是一雙手,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就有這麼多的差別!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沒有再玩跳房子。狗兒好像有了什麼心思,她離開我們回家的時候,頭一次沒有撒開腳丫子奔跑,而是踮著腳尖,夾著胳膊,一步一步,走得像一個大家閨秀。

狗兒第二天再到我們院子裏來,從上到下完全地換了一個裝束,神態也顯得忸怩。比如說吧,從前她的頭發很少會梳理整齊,也可能成年累月都洗不到一次,頭發結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在頭頂上亂糟糟地蓬著,天氣暖和的日子裏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漚餿味。有段時間甚至還生了頭虱,有事沒事就見她兩隻胳膊舉著,使勁抓頭,抓出嚓嚓的聲音,讓人聽著齒縫發冷。有一回她坐在我家飯桌邊,就這麼抓著抓著,一隻灰白色的頭虱居然被她抓掉下來,落到桌麵上,身子一聳試圖逃竄。我媽眼疾手快,一指頭摁上去,啪的一聲輕響,弄死了那個小東西。以我媽的心思,當時就想下禁絕令,禁止她到我家裏來,以免把頭虱傳播開。後來我媽終於沒開口,是因為她不敢。那時候瞧不起貧窮人家的孩子是要被當做罪狀來批判的,而頭虱正是貧窮的標誌之一。我媽最終的辦法是為狗兒詢醫問藥,找到了民間治頭虱的偏方,按住狗兒的頭,在她殺豬般的鬼叫聲中,把她一頭亂發剪到最短,而後塗上滿頭的藥,總算把那些小東西統統殺滅。那以後不久,狗兒的頭發又開始瘋長,正合了古詩中的那句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媽拿那些味道濃烈、盤纏板結的“煩惱絲”毫無辦法。所以,那天當狗兒站在我們麵前,頂著一頭洗過的清亮亮黑烏烏的頭發,發辮編得整整齊齊,辮梢處係著空心玻璃絲的蝴蝶結,發絲下飄出若有若無的香皂味的時候,可以想象得出來我們有多麼驚奇。

還有更叫人驚得掉眼珠子的呢。狗兒的臉同樣用香皂認真洗過,連耳朵後麵長年的汙垢都消失無蹤,一張臉白得發亮,比菜場上浸在水裏的豆腐還要嬌嫩。我們都沒有想到狗兒原來是這麼一個皮膚白皙、眉眼俊俏的女孩。但是她畫蛇添足地把嘴唇染上了紅,是那種很俗氣的朱紅,我估計她是用過年寫對聯剩下的紅紙邊邊染的。嘴唇之外,臉頰和眼皮也是紅色。臉頰的紅沒有勻開,像兩團滾圓的紅膏藥。眼皮上的紅卻是汙糟糟的,漾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媚態和春意。還有她的玉蔥兒般的十根手指,那些圓潤的粉紅色指甲原本多麼漂亮,她偏覺得不夠醒目,又用紅紙包著上了一層顏色。於是那雙手就不知道怎麼放置才好了,十根指頭朝外紮煞著,走路的時候手臂都不敢動,像木偶人。

我媽正坐在桌邊縫一顆鈕扣,猛抬頭,看見狗兒這副鬼裏鬼氣的樣子,愣住了,張開的嘴巴半天都沒有合上。她的腦子裏一定在飛快地轉著彎兒,要把從前的那個邋遢丫頭和眼前這個妖精般的女孩聯係起來。而後,她開始一點一點地皺起眉頭,臉上的線條慢慢繃緊,並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推她的眼鏡。以我的經驗,我知道這是她將要發火的先兆。每次她要把我們長篇大論地教訓一通的時候,總記得先把她的眼鏡安置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