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夏天,小妹的身體開始發育,乳房稍稍地鼓脹起來,乳房裏麵還有兩顆小小的腫塊,手摸上去滑溜溜地會動。小妹把我喊到她家裏,關上門,撩起衣服,一定要我摸,還問我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情況。我記得小妹當時臉上的神情:有一絲神秘,有一絲興奮,還有一絲緊張,眼睛裏亮得像點著燈,說話的語氣也急促,黃巴巴的小臉上飄浮著難得出現的紅暈。
總之一句話,小妹這個人,身體的發育比較滯後,心理的成熟程度卻是遠遠超過了我。與小妹相比,我根本就是個不愁心思的傻孩子。
方明亮,前麵我也說過,是我們當中看書最多、學問最大的人。看書最多的原因,是他有個當縣中圖書館主任的爸爸。他爸他媽是雙職工,從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起,方明亮放學總是不回家,坐在縣中圖書館裏等著他爸一塊兒下班。這樣,方明亮先是看小人書,再是看圖識字的書,然後童話書、故事書、曆史演義、名人掌故、遊記、中外小說一路看過去,眼睛裏看進了數不清的好東西。因為看書,他的眼睛就壞了,小小年紀戴上了瓶底厚的眼鏡。還是因為看書,人看得有點傻,說話結結巴巴,反應也遲鈍,跟他說句話,他會瞪眼看著你,半天才“嗯”“啊”幾聲,一點不爽脆,挺沒勁。
文革開始的那一年,紅衛兵組織起來造反,橫掃一切“封、資、修”的東西。我們那個縣中很早就是重點中學,藏書很豐富,那些古今中外的圖書自然都是紅衛兵們要橫掃的對象。據說是準備把書統統搬運到操場上,澆上汽油,一把火燒了。
方明亮事先得到消息,跑來告訴了我們。我們都是老師的孩子,從小在書堆裏長大,對書都有感情。我提議說,不如我們夜裏潛進圖書室,把我們喜歡的書偷一些出來。方明亮先是嚇得臉色發白,後來考慮再三,還是同意了。我們叫上了小妹,叫上了小兔子,由小妹建議,又叫上了狗兒。小妹說狗兒機靈,會爬窗戶,跑得又快,偷書帶上她最好。
那個晚上我們的心情很激動,還莫名其妙地帶著一些悲壯,好像革命誌士們準備好英勇就義的那種感覺。我們互相商量好,如果被紅衛兵發現,打死也不屈服,打死也不能交代出同謀者。誰招供,誰就是叛徒,是世上最最可恥的人。
結果卻是一切順利,因為根本就沒有人看管圖書室。小兔子托著狗兒的屁股,把她送進高高的窗戶裏,其餘人都在窗戶下等著接書。四周漆黑一片,我們的身體在黑暗中緊張得發抖。狗兒胡亂摸出一摞一摞的書,從窗戶裏遞出來,我們拚命踮起腳接。有一本磚頭樣的書掉下來砸了小妹的腳,小妹疼得哭了,哭又不敢哭出聲,就用拳頭使勁堵著嘴。
第二天才發現,偷回來的書雜七雜八什麼都有。大部分是中外小說,還有曆史書、地理書、法律書、醫學書、《中華活頁文選》,甚至還有一本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大家都搶著要小說,那些看不懂的雜書,就由我統統囊括回家。那幾年裏,我沒事的時候就從書架上抽一本,生吞活剝地看個大概。正是這些書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使我懂得了知識是無止境的,懂得了人活著就要不斷地奮鬥求上進。我至今還記得《中華活頁文選》中的一些短文,記得《共產黨宣言》的開頭一句話:一個幽靈在歐洲的上空遊蕩……
偷出來的小說書不久就被我們輾轉傳閱翻得稀爛。我記得我看《野火春風鬥古城》看入了迷,負責看管的一鍋稀飯溢出來,流得遍地都是米湯。我看《迎春花》的時候被我媽發現,那陣子報紙上正在批判這本書,我媽一見書拿在我手上,嚇得奪過去要扔進灶膛裏,又被我拚死搶救回來。我尖聲大叫著哀求我媽說,這是別人的書,要是燒了,我就要拿家裏的一套《李自成》去賠。我媽當然舍不得拿出《李自成》,隻好罷休。
還有一些外國小說,《靜靜的頓河》、《九三年》什麼的,我們看得很吃力,不喜歡,就拿出去跟院子外麵的孩子換書看。有時候,以一本書做本,做生意一樣,能換回來十多本書看,開心極了。
我們當中唯一對書不感興趣的是狗兒。她為我們偷了全部的書,但是她自己不看書。我認為看書當然是好,不看書也不算糟糕,畢竟每個人有自己在生活中的定位,所有的人一生要走的道路都不一樣。
小兔子是另一個類型的男孩。他的大名叫趙華嵐。我覺得他那個當校長的爸爸一點都沒有創意,給小兔子起這麼個毫無特點的名字,既不好讀,又不好記。所以,除了在學校裏,我們都不肯叫他的大名。小兔子比我大兩歲,我上五年級的時候,他已經是初中生了。他個頭高高的,身體發育得也壯實,皮膚很白,一雙大眼睛像女孩子那樣秀氣,總是笑眯眯地看人。他的性格開朗,脾氣也溫和,從來沒有因為年齡的差距和校長爸爸的身份看不起我們,相反,他對女孩子有一種天生的友愛,天生就是一個憐香惜玉的好男人。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跟他在一起玩,喜歡走在他身邊,看他白淨溫和的麵孔,聞他身上幹淨清爽的氣味,聽他輕聲輕氣說話的聲音。我們每天早晨一同從家裏出發上學時,情況是這樣的:我會主動伸手鉤住他的胳膊,一路親親熱熱跟他說話,不斷地小跑幾步,以便跟上他的步伐。我弟弟小山拎著他的書包,緊追慢趕地跟在我們身後,完完全全地被我冷落著,活像個忍氣吞聲的小書童。我媽要是偶然看見這滑稽的一幕,便不高興,為她的兒子不平,還委婉地提醒我:小兔子是男孩,女孩子跟男孩子不能勾肩搭背一道走路。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我媽又不好往太明白的份兒上說,所以很多時候我還是會當小兔子的“跟屁蟲”。
現在想起來,小兔子對我和對其他女孩子是一樣的,並沒有特別的親和疏。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歡他,所以他沒有必要格外喜歡其中的一個。
有一段時間,文藝演出很盛行,老老少少、城市鄉村,都講究用表演的形式做革命的宣傳。我們大院的孩子也被組織起來,拚湊成一個“革命宣傳隊”。我和小兔子聯合排演了一個節目,叫“老兩口學毛選”。我記得開頭是這麼唱的:“收了工,吃罷了飯,我們老兩口,學呀麼學毛選。”然後是一學什麼,二學什麼,學了之後有什麼心得……連說帶唱,很程式化也很熱鬧。
我們在院子裏排練的時候,狗兒溜進來看。她背著手,靠在牆根上,臉上冷冷的,跟她說話,她也是愛理不理。起先我很奇怪,以為她是怨恨我們排練節目不帶上她。可是這事情不能由我決定,這是大人的安排,我算個什麼呀?然後有一次,她看我們排練完了之後,語調怪怪地說了一句:“你跟小兔子演老兩口,你不配。”我還是發傻,聽不明白。小妹卻懂了,她把我叫到一邊,神秘兮兮地告訴我:“狗兒她是嫉妒你。”
看看,女孩子們小小年紀,心眼兒就有這麼多!
4.年前年後
一般來說,寒假總是在臘月二十左右開始。那正是三九天氣,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門後的河流已經凍得結結實實,站在高高的拱橋上極目遠望,長長的沒有盡頭的一條,像電影裏看到的銀光閃閃的飛機跑道。下河洗菜淘米要帶著鐵榔頭,敲開冰層的時候用得著。水碼頭也極滑,尤其下雪之後。年年都有幾個為下河洗東西摔折了腰的。我的辦法是在膠靴上綁稻草,然後手裏拿根棍子撐著。我媽有時候會在碼頭石塊上撒煤灰。這個辦法我不喜歡,因為煤灰太髒,破壞了大雪之後那一片晶瑩的美,煞風景。
過年對大人孩子來說都是一件大事。小孩子隻有過年才能穿新衣,手裏有那麼兩角三角“壓歲錢”,口袋裏有點花生糖塊之類的零食。大人也隻有過年才能睡幾個懶覺,之後放開肚皮吃幾頓好飯菜。至於更偏遠地方的鄉村人家,過年的事情就看得更重了,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不就為了過年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嗎?想到過年,生活才有了希望,日子才有了盼頭。如果沒有這一線光亮在那裏吊著,灰蒙蒙的三百六十五天不如不過。
所以,進了臘月二十,主婦們的眼睛就開始發亮,腰杆兒挺得更直,腳步子邁得更歡。掃塵、做饅頭、蒸年糕、炒花生、準備孩子的新衣新鞋……一樣一樣忙得陀螺樣地轉。
在我們家裏,每年有兩樣大事肯定是屬於我的:掃塵和鏟地。掃塵就是要用掃帚把屋頂房梁牆壁角角落落的浮灰蛛網都掃掉。我們住的房子因為從前是祠堂,房梁比別人家都高,掃塵的時候,需要拿新掃帚綁上一兩丈長的竹竿才夠得著。活兒雖累,但是好玩,每回我頭上裹了圍巾,雙手旗幟樣地舉著竹竿,從房間這頭掃到那頭的時候,小山小水總是仰了腦袋眼巴巴地看著,盼望從我的手中得到恩賜:把竹竿交給他們過一回癮。這時候他們對我的態度最恭敬,姐姐長姐姐短叫得格外甜。
相比起來,鏟地不好玩,因為太機械。也不知道房間裏的青磚上怎麼會積存了那麼厚一層泥垢,硬硬地粘在磚麵上,鏟都鏟不動,要用小鐵鍬的尖角去撬,半天才能啃下一小片地。鏟下的泥垢是我爸的寶貝,他要求我們全部運到菜地裏,說這是上好的踏腳肥,力道最經久。
這個時候,小山小水就要偷懶了,這個說尿憋急了要上廁所,那個說手磨破了要包紮,一去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不回頭。我去找我媽告狀,我媽多多少少偏袒著他們兩個。一氣之下我就找來小妹和方明亮,我們成立臨時互助隊,先齊心合力鏟我們家的地,完了再去小妹家,最後去方明亮家。集體勞動比較有趣,因為可以講故事,說閑話,一點不覺時間長。小山小水一看我們幾個這麼熱鬧,厚著臉皮又想插進來。對不起,沒這麼容易了,我會拉長了聲音說:“謝絕參觀。”這時候你就看他們兩個人的沮喪樣吧,就差沒把後悔藥吃得吐出來。
大年三十下午,活兒差不多都忙完了,隻剩下晚上的一頓年夜飯要操持了。我爸我媽必須集中精力做出一年中最豐盛的這頓飯,我媽就很大方地發給我們一人五分錢,說是隨便我們怎麼花,六點鍾之前進家門吃飯就行。
小山小水經過緊張的討論,決定買炮子兒放。五分錢能買很大的一張炮紙,上麵密密麻麻嵌著火藥粒,像紅色的盲文書。撕下其中一粒火藥,裝進自己動手擰成的“鋼絲槍”裏,往牆上或者地上用勁一磕,火藥會砰的一聲響,像真的打槍一樣,很刺激。在年前年後的那段時間,走在大街小巷裏,隨時都會聽到砰砰的炸響。年節的熱鬧就是從這些響聲中來的。
我不想跟他們玩這種小兒科的東西,我決定上街,把五分錢全都用來租小人書看。
年三十下午的街上照例很蕭條,店鋪差不多都已經關了門,紅豔豔的春聯還沒有貼出來,花燈也沒有掛出來,大人們都在鍋邊忙燒煮,滿街飄著魚香肉香臘味香。那樣濃鬱的香氣,仿佛要把人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浸泡成透明的魚鰾,叫人舒服得走路都發飄。
租小人書的攤子在城中心十字路口。攤主是個老頭兒,一嘴花白的山羊胡,戴一副獨腿的鋼絲眼鏡,缺損的那條眼鏡腿,用一根細麻繩代替,麻繩穿過耳朵,一直繞到腦袋後麵,然後跟那條完好的眼鏡腿連接在一起。我想他每天早晨戴眼鏡的時候一定挺費事。他擺開的書架一共有三個,都是斜著支撐開,小人書就一排一排插在木格子裏,花花綠綠的封麵顯得很整齊也很漂亮。老頭兒很愛惜他的書,顧客們坐在小板凳上專心翻書時,他總是趴在一邊用剪刀糨糊修補那些破損的書頁,一直要補到表麵看不出痕跡才算數。
顧客不全是孩子,一半以上都是成年人。我長到二十歲的時候還在街上租過小人書看。那時候小人書的出版業好像比普通文字書更發達,許多中外小說、曆史故事、童話、電影都畫成了小人書,識字不識字的都能夠看得懂。文革之初大量書籍被銷毀,唯獨小人書被紅衛兵們遺忘了,成了夾縫裏僥幸留存下來的搶手貨。
我走到書攤上,很爽氣地把五分錢遞到了老頭兒手上。他一下子抬了頭,不無驚奇地看著我:“今天要看五分錢的書?”
五分錢的確是個大數目。薄一點的書,一分錢看兩本,厚點的是兩分錢看三本。我一般都是看一分錢的。我會把這一分錢利用得非常充分:先站在書架前假裝挑書,趁機把全部新書飛快地翻一遍。而後我選中一本,坐下來,一頁一頁慢慢地享受,先看一遍圖畫,再看一遍文字,然後圖畫和文字對照著還要看一遍。看到一半過去時,我會適時站起身,告訴老頭兒說:“這本書不好看,我換一本。”這樣,花一分錢,我可以瀏覽幾十本,精讀四本,夠合算的吧?
當然,老頭兒肯定早已經識破了我的小花招,他隻是不說穿罷了。書印出來不就是要給人看的嘛,看一遍又不會少一頁。我這麼勤奮地看他的書,用今天的話來說,等於是他的活廣告啊。
看在五分錢的麵子上,老頭兒今天真是巴結我,他招手把我喊過去,鬼鬼祟祟咬著我的耳朵說話,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弄得我脖子癢癢:“丫頭,你算是來巧了,我剛到手一套《紅樓夢》,要不要看?”
我的心一下子怦怦地跳起來。《紅樓夢》我從來沒看過,報紙上常常提到它,說它是大毒草,寫的全都是男男女女談戀愛的事,年輕人看了就會跌進溫柔鄉裏爬不出來了。我覺得這樣的理由對我來說不適用,因為我對戀愛絲毫沒興趣,可我很好奇,想看看最大的毒草到底毒成什麼樣。
我結結巴巴回答說:“好好好吧。”
“看一套,五分錢。”他趁機抬價。
我一咬牙,點了頭。過年了嘛,偶爾揮霍一下也是應該的嘛。
書一拿到手,我馬上成了聾子啞巴,世界對我來說不再存在。我手裏拿著一本,屁股下麵坐著另外的幾本,覺得自己好幸福,幾乎就是全中國最有錢的富翁。我還是像從前那樣,先看一遍圖畫,再看對話和文字,最後圖文比照著享受最後的美餐。書中人物眾多,弄得我眼花繚亂,除了賈寶玉和林黛玉,到最後我都沒搞清楚誰是誰的主子,誰又是誰的丫頭。我隻覺得畫中的人兒個個漂亮,他們衣帶如水,行走如風,整天吟詩賞花,穿衣打扮,過著我做夢都想不出來的生活。世界上真有一個美麗的大觀園嗎?大觀園裏真有那樣一群天仙般的公子和小姐嗎?
我的鼻子裏聞不到滿街的魚香肉香臘味香了,倒覺得腳前腳後遍地開放著牡丹月季秋菊和臘梅,它們的芳香徐徐飄來,像要把我的整個身體托入雲中。我依稀知道身邊的顧客換了好幾撥,走的走了,來的又來了。書攤老頭兒穿棉袍的影子在我麵前晃過去好幾次,還彎腰對我說了什麼話,我一句也沒有聽見。
最後,我的胳膊被一雙手抓住了,那雙手還搡來搡去,搡得我沒法看清楚字跡。我迷迷糊糊地抬起頭,這才發現搡我的是小水。
“姐!姐姐!都快六點鍾了,你怎麼還不回家?”他嘟了嘴,臉凍得紅紅的,都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驟然一驚,猛地清醒過來,眨巴著眼睛往四麵看,才發現天黑得濃重,街燈都已經亮了,我是在街燈的光亮下看畫書的。
書攤老頭兒一邊收拾著他的書架子,一邊數落我:“一拿起書就傻了,喊你幾遍都聽不見!今天是什麼日子啊?年三十啊!你不要回家,我還急著回去吃團圓飯呢。”
我慌忙站起來,把所有的書往他懷中一揣,拉上小水,飛一樣地往家裏趕。
桌上擺了一桌子菜,五顏六色花朵一樣開放著。最中間是一盤頭尾齊全的紅燒魚,我知道這條魚隻能夠看,不能夠吃,吃了就不叫“年年有餘”。旁邊是一缽清燉獅子頭,再一缽生燒羊肉。再就是四盤熱炒:炒肚絲,炒腰花,炒豬肝,炒素十錦。最邊上一圈冷盤:醃皮蛋,臘肉,鹵豬舌,麻油拌香菜,慈姑片,蘿卜絲。一盞比平常日子瓦數大很多的燈低低地掛在桌子上空,牆腳的煤球爐子上咕嘟嘟地燉著一鍋肚肺湯。爸爸媽媽和小山都在桌邊直挺挺地坐著,等著我回家團圓。
我知道自己闖了禍,不敢入座,進門後老老實實站在窗邊,等著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