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漂來的狗兒(下)(2 / 3)

媽媽問小水:“是不是在書攤上找到了她?”

小水點頭回答:“是。”

媽媽的目光移到了我臉上:“看的是什麼書?這麼廢寢忘食?”

我不敢說謊,哼出蚊子一樣的聲音:“《紅樓夢》。”

我看見媽媽和爸爸很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眼睛裏有一種驚訝。

“你能看懂《紅樓夢》?”媽媽似笑非笑地問。

我點頭,而後又搖頭。我實在不知道應該點頭好還是搖頭好。

我媽沉默了有半分鍾的時間,和顏悅色地招呼一聲:“過來坐吧。”

我長出一口氣,如逢大赦地奔向飯桌,抄筷子就夾起一片澆上了麻油和糖醋的醃皮蛋。我餓了,桌上的飯菜又是豐盛無比,書中的世界立刻就被我拋到了腦後,再沒有什麼比年三十的晚上更讓人高興的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穿著一件嶄新的格子布棉襖,左口袋裏揣一把花生,右口袋裏揣兩塊上海軟糖,從門前封凍的菜地裏插過去,走到小妹家的梧桐樹下,招手喊她出來。

小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是一早剛哭過,我問她為什麼哭,她說是因為沒有新衣服。她身上穿的果然是年前的那件深藍色卡其布列寧裝。

我用大人的口氣告誡她:“過年這天不能哭,要不然一年都會哭不停。”

她賭氣地說:“我不管,沒有花棉襖我就是要哭。”她又羨慕地看看我:“你多好啊,你媽年年都給你做新衣服。”

我安慰她:“我媽手巧,會做,你媽不會做,不能怪她。”

她嘴一撇,眼睛跟著又紅起來,嗚嗚咽咽說:“就因為她不是我的親媽媽。”

我噗嗤一下笑起來:“你的眼淚這麼多,真像林黛玉。”

她透過淚光望著我:“誰是林黛玉?”

我把昨天看過的《紅樓夢》的大概內容告訴了她。她來了情緒,一定要親眼看看林黛玉是個什麼樣的人。剛好她口袋裏有昨天晚上拿到的壓歲錢,我就陪著她再往書攤走一趟。

我們走到街上的時候,街麵已經很熱鬧。四鄉八鎮的高蹺隊、腰鼓隊、舞獅子的、蕩花船的、唱蓮花落的……早早就趕到了城中心,東一堆西一堆地敲著鑼鼓打場子,擺開一副打擂台奪冠軍的架勢。沿街的門麵雖然大都不開門,但是家家貼了對聯,掛了燈籠,滿眼睛都是紅豔豔的喜慶色。地上也是紅紅的一片,那是沒有來得及打掃的爆竹屑,那層紙屑厚得腳踩上去都覺著軟。

過年是真的開心啊,家家戶戶都比著賽著要把年節過紅火,好像年後的日子不必再往下過了一樣。那時候的人,越是沒有錢,越是要傾其所有地把生活折騰出一點響動來。

書攤老頭兒不肯放過年節裏掙大錢的機會,早早就在朝南的牆腳下擺開了他的三個大書架。他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袍,但是頭頂上扣了一頂新氈帽,手上有一雙露著指頭的新手套,渾身上下也就顯出喜洋洋的樣子。他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記得問:“昨晚回家有沒有挨罵?”我搖頭。他就撅著山羊胡子嗬嗬地笑,似乎很替我慶幸。

我幫小妹租到了那套《紅樓夢》。書攤老頭兒想漲價,說今天是大年初一,圖個好彩頭,問小妹要八分錢。我威脅他說,如果他非要八分錢不可,那我們就走,而且我以後再不來了,我改租仁義巷口拐子李三的書看。老頭兒連忙打躬作揖,說他是逗我們玩的,試試我們精明不精明罷了。

我挺得意,覺得我夠精明,頂住了他的試探。

小妹花錢租到的小人書,我不能不重新看一遍,否則對不起小妹的錢。我看這一遍的時候,已經比較地清醒,遠遠地跳到了大觀園的局外,基本上理清了那團亂線球一樣的人物關係,知道了誰是誰的嫂子,誰又是誰的侄子,還有各自的丫環、奶媽、跟班小廝……我因為著重點隻在這一個方麵,所以比小妹看得要快些,她大約才看到林黛玉吐血而死的時候,我已經翻完了最後一冊,把看過的書放在腿上,耐心地等著小妹。

她合上最後一頁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被書中人物弄得傷心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兩個都默默無語,滿大街歡樂的氣氛好像跟我們一點兒都沒有關係,我們肩並著肩,手握著手,心裏麵隻想著大觀園裏那些漂亮又不幸的人兒,想著他們活著時候的每一點精彩。

小妹忽然往路邊的電線杆子上一靠,不走了。她嗚嗚地哭了起來。這使我又吃驚又慌亂。我背過身體去遮擋路邊行人的視線,怕人家以為我們是一對神經不太正常的傻瓜。

“我才不要做林黛玉。”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滿臉都是傷心和無助。“林黛玉死得那麼早,她多苦命啊,做林黛玉有什麼好?”

我認真地對她解釋:“誰也沒讓你做林黛玉,我隻是說你有點像她,她愛哭,你也愛哭,你看你不是又哭了嗎?”

她說:“我哭是因為我傷心。我要是不傷心,怎麼會哭呢?”

我說:“怎麼別人不傷心,就光你傷心呢?不還是因為你像林黛玉嗎?”我又說:“我還巴不得能夠像她呢,她長得那麼漂亮,是世界上第一美人,我要是有她一半的漂亮,夜裏做夢都要笑醒。”

“誰呀?誰那麼漂亮?你們在說誰?”我的肩後忽然伸出一顆笑嘻嘻的腦袋。是狗兒。

狗兒那天穿著一件紅底子上帶黃花的花罩衫。這件花罩衫我起碼已經看著她穿著過了兩個年,因此小了,胳膊和腰身都緊繃繃的,下擺也短,使她整個人都顯得小裏小氣,不夠舒展。她的頭發上還別了一枚大紅色的有機玻璃發夾,蝴蝶形狀的,紅得很豔。這樣一來,她和小妹站在一起,反倒是樸素裝束的小妹來得清爽。

“誰呀?誰那麼漂亮啊?告訴我嘛。”她用勁搖我的肩膀,神情甚至有一些急切。

我帶著一點誇張地告訴她,林黛玉是《紅樓夢》裏的一個人物,比傳說中最美的西施還要美。因為長得太美了,就不能長命了。

“就是你剛才說的,跟小妹長得像的那個人?”她看看我,又看看小妹,臉上的笑容忽然收斂起來,換了一種怪怪的冷笑。接著,她一把拉起我的手,口氣急促地要求說:“帶我去,我要看看那本書。”

她的力氣比我大。我趔趔趄趄地被她拉出幾步遠,回頭喊小妹:“小妹你來不來?”

小妹沉著臉,也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對我擺了擺手。

我被狗兒拉著回到了書攤上。這樣,兩天之中,我讓書攤老頭兒賺到了他的第三個五分錢。老頭兒笑得麵如菊花。

可我自己是真的不想把同樣一套書看到五遍以上了,我就坐在一旁看著狗兒看。狗兒翻得很快,她對書中其他內容都沒有興趣,隻看跟林黛玉有關的章節。甚至她趁老頭兒背對著她整理架上的圖書時,眼疾手快地撕下了一張“黛玉葬花”圖,三折兩折,揣進了她的口袋裏。我坐在旁邊看見了,驚得目瞪口呆,也嚇得怦怦心跳。她就掐一下我的手背,又用勁擠一下眼睛,意思叫我閉嘴慎言。

我很難過。想到好好的一套《紅樓夢》從此就缺損了一頁,成了一樣不夠完整和完美的怪東西,心裏怎麼想怎麼別扭。

還書的時候,書攤老頭兒樂嗬嗬的,一個勁地約我下回再來,絲毫沒有發現他的損失。狗兒緊捏著我的一隻手,尖尖的指甲一直嵌進我手背的皮膚中,以此作為威懾,不讓我有說話的機會。後來離開書攤,狗兒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很大方地買了兩根棒棒糖,分給我一根,表示安慰。我剝開糖紙,輕輕舔了一口,發現自己頭一回對甜食喪失了興趣。我把棒棒糖帶回家,轉送給了小水。

下午,狗兒把新炒的黃豆裝在一隻粗紗手套裏,一路走,一路香噴噴地嚼著,到我家裏來。她要給我吃黃豆,我拒絕了。不知道怎麼的,我那天對狗兒忽然有了一種戒備和警惕,總覺得她像個魔鬼,每一次找我都是要讓我上當。

我發現狗兒新換了一種發型:頭發挑起來,在頭的一側鬆鬆地挽一個髻,垂下發梢,掖到耳後。見我盯著她看,她得意地晃晃腦袋:“好看嗎?”

我真心地讚賞她:“好看。”

她告訴我:“很難梳呢。我試了七遍才成功。”她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麵塑料邊框的小圓鏡,翻轉鏡子給我看。原來鏡片背麵鑲著那張偷來的“黛玉葬花圖”,她擺弄出的發型跟畫中林黛玉的發型有著差不離的像。

我不能不佩服狗兒的聰明和靈巧。她就是有著這樣超凡的能耐,能把她想做的事情做得讓人口服心也服。

這時候,又讓我意想不到的,狗兒抬起手,三下兩下把她精心設計的發型拆散,揉開,飛快地編好兩根尋常小辮子。我可惜得連連頓腳,她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怕你媽等下看到,又要罵我一頓。我隻是想打扮好了給你看看,是小妹像林黛玉,還是我像林黛玉?”

好家夥,原來她心裏念念不忘的是這樣一件事!

“說啊,小愛,你要說真話!”她目光灼灼地望著我,眼神既熱切又迷狂,既討好又威逼,總之是我形容不出來的一種古怪。

我想了有一分鍾,輕聲吐出一個字:“你。”我說的一半是真話一半是假話,因為我覺得她們兩個跟那個書中美人兒都有相似處,小妹的相似在性格上,狗兒的相似在眉眼發型上。狗兒打扮起來,的確有一點古典美人的俏麗風韻。

狗兒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快樂地拍著我的肩膀:“是你說過的話,你不許反悔啊!”

我心裏想,這有什麼好反悔的呢?全世界除了毛主席不能說,其餘幾十個億的人,你願意像誰,我就可以說你像誰。“像”跟“是”畢竟不一樣,像到百分之百也不是。

狗兒卻是很滿足於這樣的心理安慰。她小心地收起小鏡子,又從粗紗手套裏拈出兩粒炒黃豆,殷勤地往我嘴巴裏塞。當時我站在靠牆的位置,頭沒法往後逃,隻得被迫接受了她的指尖賜物。

後來我才知道她下午過來的主要目的不在於此。她要說服我陪著她做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沿著河流,溯河而上,去找她出生的地方,找她的親生父母。

狗兒告訴我,她不是在今天才冒出來這個念頭,那天被林家老頭拉住她的手,說她是個美人胎子,有貴妃娘娘命的時候,她就這麼想過了。她要看看她爸她媽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父母才能生下一個貴妃命的女兒。她說她一定,一定要看一看。

我心驚膽戰地望著狗兒的臉,真覺得這張臉就像越南叢林裏的地雷,隨時隨地有可能嘭地爆炸,把她周圍的世界炸得人仰馬翻。

我說:“豁嘴嬸嬸怎麼辦?你要跟她斷絕關係嗎?”

她扔一粒黃豆到口中,咯嘣咯嘣地嚼著,不以為然地回答我:“你瞎想什麼呀?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來。我就看看,不說話,不認他們,還不行嗎?”

我想了想,覺得這樣的承諾可以接受,最起碼不至於傷害到任何一個人。思想一轉彎,想問題的角度就變了,心裏認可了尋親認母是一件悲壯動人的事。神話故事和古代傳說中,不止一次地描繪和頌揚過那些為了尋親一往無前的人。如今狗兒也要出發去做這樣一件了不起的事了,而且她還要帶上我!她沒有去找小妹,找方明亮或者是小兔子,她隻找了我一個人!這使我周身的血管忽然擴張,心跳加速,從心底深處生出了對狗兒的感激之情。

狗兒又一次用她尖尖的指甲掐住我的手:“你答應了?”

我說:“我答應了。”

她跟我約法三章:“不準告訴任何人。明天吃過早飯就出發。回來以後,要把看到的事情爛在肚子裏。”

我鄭重其事答應了她的每一點吩咐。為了把事情最後敲死,我們甚至還伸小指頭拉了鉤,像電影裏英雄跟英雄間歃血盟誓的儀式一樣。

初二早晨,我很早就起了床。往常在過年的日子裏,我們全家總是要睡到上午十點左右,然後在十一點鍾吃一頓結結實實的早飯,到下午五點鍾再吃晚飯。看起來餐桌上的食品是比平日豐盛了一些,但是中間莫名其妙省掉一頓中飯,大人們還是合算。

我起來得太早了。睡在我腳頭的小水沉沉地蜷縮著身子,像一條無聲無息的死狗。我對麵床上的小山仰著麵孔,傻乎乎地張開嘴巴,做夢等著吃天上掉下來的好東西一樣。臥室門關著,我爸我媽也沒有絲毫動靜。我輕聲打開碗櫥門,拿了一個昨晚剩下的冷饅頭,掰開,夾進兩片碟子裏的冷鹹肉,一邊咬著,一邊開門出去。出門之後我忽然想起來應該對家裏有個交代,便又折回身,抓過桌上小水的練字本,寫了一句缺頭少尾的話:

有要事出門,勿等。

這時候,狗兒已經在外麵拍我們後院門上的大鐵環了。我慌忙奔出去跟她會合。

冬日的清早,晨霧還沒有散開,河流、房屋和菜地看過去是灰蒙蒙一片,整個兒都籠罩著沉沉的睡意一樣。寒風吹打在我們的麵頰上,麵頰突起的部位很快就僵住了,要不斷地伸手在臉上搓,搓到皮膚通紅,肌肉才能保持活動,不妨礙我們一路上說話。我問狗兒,想沒想過她的親生媽媽會是什麼樣的?高還是矮?胖還是瘦?溫和呢還是嚴肅?大體上像我媽媽呢,還是像方明亮的媽媽?要不然像小妹的媽媽林老師?

狗兒很不滿意地白了我一眼,毫不猶豫地答:“當然像電影明星。”

狗兒的大膽想象使我一下子興奮起來,我無緣無故地紅了臉,拖長聲音,萬分憧憬地重複一句:“像電影明星啊!”

想到我們有可能受到一個電影明星的隆重接待,在她漂亮的房間裏,喝蜜糖衝出來的水,吃電影上才見到的那種帶玫瑰花的蛋糕,睡她香噴噴的被窩,我簡直激動得頭昏。我開始跟狗兒設想見麵之後的一切,比如應該怎麼稱呼對方,握手的時候應該伸哪一隻手,接受禮物的時候如何表示感謝,當對方挽留時我們又該有什麼樣的態度。狗兒對這一切都茫然無知,她根本不懂得上門做客的起碼禮節,更不懂得一個有教養的女孩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舉止。在這種時候,我平常看過的那些閑書雜書就有用處了,我把我知道的一切搜腸刮肚地想出來,又不厭其煩地傳授給她。我為自己豐富的書本知識而自豪,同時我也不無慶幸地想:狗兒找了我來做伴是多麼英明啊,換了別人,能對她這麼有用嗎?

在這整個教導和被教導的過程中,狗兒始終表現得心不在焉,神誌遊移,跟我的熱心和專注恰成反比。終於,她問了我一個顯然是深思熟慮的問題:“如果不是我主動認了我媽媽,而是我媽媽主動認了我,她堅持要留我下來,從此跟我不再分開,我應該怎麼辦?”

我即刻啞然,呆呆地望著狗兒那張凍得通紅的臉,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表態好。我想狗兒的擔憂也有道理,如果她親生媽媽非留她不可呢?那樣的話,我一個人灰溜溜地回家?我回家了以後又怎麼對豁嘴嬸嬸交代?

天哪,世界上的事情真的是太複雜了,每一個即興的行動都有可能引出一連串意想不到的後果,每一個後果又都可能讓我們麵臨艱難的抉擇。我想得頭都要疼了。我決定不替狗兒操心這些太複雜的事了。到時候再說吧。不是有句老話:船到橋頭自然直嗎?

所以我們就不再說話,把力氣省到了腳上,埋了頭一個勁地趕路。

我們是沿著家門口的那條河流走的。按照我們的想象,載著狗兒的木盆當年趁大水順流而下,那麼我們現在就應該倒過來溯流而上,狗兒的親生母親肯定住在河流上遊的某一個地方。我們隻要沿河走,一路走一路問,總是能夠達到目的的。

晨霧慢慢消散,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太陽一出來,周圍的世界仿佛冰凍化開一樣,變得暖融融、喜洋洋、可親可愛,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年節當中該有的愉悅。今天是大年初二,農村裏新媳婦帶著丈夫回娘家的日子,黃泥的土路上時不時見到騎自行車的嶄新男女。男的都穿最時興的仿製軍裝,頭上戴一頂軍帽。大多數人戴的是單帽,偶爾有人戴上一頂“雷鋒”式的棉帽,咖啡色海虎絨的毛邊神氣地翻翹上去,這人的模樣一定是得意非凡,好像全世界就數他最有派頭似的。坐在男人們身後車架上的,是他們羞答答的小媳婦們。她們一般都是綠褲紅襖,頭上圍著一條紅格子方巾。她們的臉頰一律被田野的寒風吹得發紫,細長的眉眼收斂著不敢看人,厚嘴唇輕輕地抿著,嘴邊漾著心滿意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