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漂來的狗兒(下)(3 / 3)

最好看的是他們心愛的自行車了。我和狗兒都知道,農村裏自行車很少,一般人家就是有錢也買不起,因為買車需要憑車票,路上的這些自行車一定是轉了幾個彎兒從他們的親戚朋友處借來的。但是他們把自行車修飾得多麼漂亮啊!車座罩上了花毛巾縫成的套子,車杠上纏著五顏六色的布條,車把手上掛著碩大的紅花,紙紮的,或者是真正紅綢子紮的,標誌著他們新婚的幸福。還有人在車輪上拴了花公雞的羽毛,輪子一轉,羽毛跟著旋起來,遠看就像半空中飛快滾動的風火輪,真是異想天開的創造。

在一個竹林掩映的小村子的路口,我們看見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媽,穿著一身幹幹淨淨的藍布衣褲,腦後的發髻上插一根銀閃閃的簪子,迎著陽光,手舉在額頭上打一個眼罩,朝我們走過來的路上張望。我和狗兒對望一眼,我們都覺得這個大媽麵目和善,向她打聽狗兒媽媽的事情應該沒錯。

狗兒這回表現出了少有的禮貌,她先規規矩矩喊了對方一聲“大媽”,然後才說:“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女的,三十多歲,長得跟我很像?”

大媽就放下打眼罩的那隻手,盯住狗兒,好奇地看。

我趕快補充:“她想找她的媽媽。她生下來就被放在木盆裏漂走了,還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媽媽呢。”

大媽就“哦”了一聲,嘖一嘖嘴:“真是可憐。”大媽又說:“小小年紀就知道要找自己的媽,怪仁義的一個孩子啊。”

狗兒一個勁地問:“你見過她嗎?你聽說過有人丟了孩子嗎?”

大媽笑眯眯地看著狗兒:“哪裏有女人這麼傻,肯把一個又乖又俊的女孩兒丟掉的?我們村子裏沒這個人。”

狗兒啟發她:“別的村子有嗎?你聽別人說過嗎?”

大媽搖頭:“沒有。哪有這麼作孽的事?再苦再窮,寧餓了大人,也不能丟掉孩子啊。”

我和狗兒麵麵相覷。本來是滿懷著希望一鼓作氣地走,不覺得路遠腳累,一下子被大媽潑一盆冷水,氣兒就呼地泄了,兩條腿沉得像鉛,一步都走不動了。

大媽好奇地問我們:“你們是從城裏走過來的?我的老天爺,可不近呢,走了快有二十裏路了。”她一手一個拉住了我們:“走,跟我到家歇歇去,喝口水,吃些東西。大過年的!”

我們被她牽著,心甘情願地跟著她走。大媽的手暖暖的,厚厚實實的,棉被一樣裹住我們的手,很舒服。我們是真的渴了,肚子也餓得咕咕地叫了。出來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帶上水和食物呢?

大媽的家是一個很大的家庭,前後兩進,有六七間屋。新苫的草屋頂黃燦燦的透著喜氣,堂屋裏站的坐的全都是人,灶披間熱氣騰騰,飄出肉的香味。大媽告訴我們說,今天她的女兒要帶女婿回娘家,中午備下了兩桌席,我們既是趕上了,就一定要吃了席再走。

大媽到灶披間去坐鎮指揮,我和狗兒像公園裏的猴子一樣被陌生人團團圍住。大家對我們的一切都感到好奇:長相、衣服、說話的腔調、尋親的經曆……一直到新娘子坐在新郎的自行車後麵到了家,人們的注意力才轉移過去,開始圍著小兩口打趣說笑。

吃飯的時候,大媽真把我們當成城裏來的尊貴客人,安置我們坐在新郎新娘的旁邊。我稍稍地有一點不太自在,說話夾菜都有些臉紅。狗兒卻是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大咧咧享受大媽的一切照顧。桌上總共就有四個菜:一碗肥膘很足的紅燒肉,一碗隻能看不能動的紅燒魚,一碗蘿卜燉豆腐,再一碗白菜粉絲。大媽一連往我們的碗裏夾了好幾塊肉,我隻吃了其中一塊,其餘的又還給了大媽。我知道在別人家的飯桌上要懂得適可而止。可是狗兒一口氣吃了三塊,吃得嘴巴油汪汪發亮。我不斷地給她使眼色,要她節製自己,她像是沒有看見,真是氣死我了。

飯後,大媽把她的新女婿叫到一邊,小聲商量著什麼話。那小夥子就抬頭看我們,不住地點頭。後來大媽走過來對我們說,她已經跟她女婿說好了,女婿先用自行車把我們送回城裏,再返回來接新娘子回家。大媽說,女婿力氣大,自行車帶我們兩個小人,前麵坐一個,後麵坐一個,一點都不費勁。

狗兒叫起來:“我們不能回去啊,我還沒有找到我媽媽呢。”

大媽一拍手:“傻孩兒噢,哪裏能找到嘛。你親媽要是還想著你,她早就找上門去了。她要是不想見著你,碰著了麵也不肯認的。”

狗兒堅決不相信,她認為她的媽媽一定會在河邊的哪個地方等著她。她說她今天是下了大決心出來的,非要找到她的媽媽不可。大媽拗不過我們,隻好放我們繼續往前走。臨走她還洗了兩個青皮大蘿卜讓我們帶上,說是能解渴又止餓。

下午的路程越發艱難而漫長。沿河風景單調沉悶,除了麥地,就是村莊。麥地裏的麥苗稀稀落落,露出癩痢頭一樣的土塊,看久了會讓人沮喪。村莊離縣城的距離越遠,就越是破舊和寥落,有的甚至隻有三五戶人家,土黃色的院牆矮趴趴地歪著,牆邊蹲著無精打采的狗和毛色發暗的雞。小孩子們拖著長鼻涕,傻呆呆地站在院門口,看見我們走過去,眼睛裏隻有驚奇,沒有興奮。要是我們試圖走過去問他們話,他們活像老鼠見到了貓,一轉身溜回屋裏去。我們要走過去好遠,再回頭,才能重新看見他們從門洞裏小心探出來的腦袋。

我已經累得一句話也不想說了。我開始想象我媽看見我留在桌上的條子會急成什麼樣,她會不會到學校裏找我,到小人書攤上找我,會不會挨家挨戶地打聽,或者到派出所報警。我有點後悔頭腦發熱跟著狗兒出來,因為我意識到了要找到她的媽媽毫無希望,一路上我們沒有見過一個看樣子像她媽媽的人,或者說,我們沒有見到想象中的應該是她媽媽的人。

狗兒其實也很累,但是她咬著牙齒死活不肯說。她不說,我當然也不能太鬆包。我們倆較著勁兒一樣,拖拉著麻木的腿腳一步步往前挨。我們都不知道希望在哪裏,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

冬天的太陽落山很早,四點鍾左右的時候天色就開始暗淡下來。田野裏成群的麻雀飛來飛去,急急匆匆慌慌張張的樣子,大概是擔心再晚了會找不著自己的窩。我們都知道麻雀是近視眼,它們每飛過一段距離就要停下來四處張望,免得糊裏糊塗迷路。我看著麻雀們緊張,心裏也跟著緊張。我想天黑之前麻雀總是能找到自己家的,可是我們怎麼辦呢?莫非我們要不吃不睡走一夜的路嗎?

謝天謝地,老天爺終於可憐我了,它讓河流在前方忽然被一條更寬的大河截斷。原本我們是順著河岸往南走的,可是小河並入大河之後,大河像兩條手臂一樣,向東西兩個方向舒展地伸開。我們一下子呆住,不知道應該往東還是往西。小河的水麵結著厚厚的冰,大河隻凍住了靠岸的淺水區,中間還露著很寬的水麵。可以看得出來水流的方向,水是從西往東流過去的。照這樣推斷,木盆當年如果順水漂下,應該繼續漂到東方,怎麼會突然地折進小河,往縣城的方向漂過去呢?

狗兒愣了半天之後,跟我探討說,我們是不是應該越過這條小河,沿著河那邊的路,一邊往回走,一邊再打聽她的家?或許她媽媽住在河對岸呢?

我不否認有這樣一種可能。再說,反正是往回走,走這邊和走那邊都是一樣長的路。我同意了她的選擇。然後我們討論怎樣越過河。我認為應該尋找過河的橋。我說,中午從大媽家出來不久,我看見過河上有一座橋。狗兒吃驚地反問我:“要走回那麼遠的路才能過橋嗎?”我說:“那你要怎麼辦?”她兩眼盯住結冰的河麵,毅然決然說:“從冰上走過去。”

我知道狗兒的脾氣,她決定了要幹的事,那就是非幹不可。我說,好吧,走就走。

我們那個縣城裏有很多淺淺的河,冬天從封凍的河麵上走來走去,是我們最樂意幹的一件事。一般都是由一個膽兒最大的男孩子帶頭,他拿著一根粗木棍,一邊在冰麵上搗來搗去,一邊小心翼翼往前走。木棍搗不碎的冰麵,我們走過去也不會有事。這樣,一回小心,二回膽大,走的次數一多,誰也不覺得踏冰過河是一種危險。

狗兒率先衝下河岸。一隻腳踏上冰麵的時候,她還回頭問了我一聲:“你怕不怕?”我很不高興她如此小看我,賭氣回答說:“你不怕,我為什麼要怕?”

她還是不放心,伸出一隻手,把我的手緊緊拉住。我心裏一暖,覺得狗兒關鍵時刻還是挺會照顧人。我們手拉著手,開始一步一步小心往前。先邁出一隻腳,慢慢把身體的重量移上去,移到一定程度,確信沒有問題了,就站穩,再換另外一隻腳,進行第二輪試探。這樣,雖然慢了些,但是保險,感覺不行的時候能夠全身而退。

事實上事情還是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因為走到河中間,當我察覺到腳下的冰麵太薄,冰層開始嘎嘎裂開,綠色的河水滲透上來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收回我的身體了。我隻覺得一條腿被水下的怪物一口咬住,它拖著我迅速下沉。我又驚又怕,一聲尖叫憋在了喉嚨口,就完全地失去了知覺。

到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好像已經是初四的下午了。我發著燒,昏昏沉沉迷糊了兩天兩夜。醒過來之後,我清清楚楚聽見我媽坐在旁邊出了一口長氣。這一來,我立刻想起了前一天跟狗兒偷跑出去的荒唐事情。我媽是個嚴厲的人,她肯定窩了一肚子火,起碼臭罵我一頓是少不了的。我就偷偷地縮了身體,用被窩蒙住腦袋,擺出一副任打任罵的消極態度。

可是等了很久,床邊居然沒有任何動靜。我媽一見我醒來,就起身走開了,去給我煮了一碗香噴噴的蔥花雞蛋麵。我在床上坐著,抱著麵碗,狼吞虎咽吃個精光。我媽看著我的貪婪樣,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慢點吃,鍋裏還有。”

我媽一直沒有提及我受涼發燒的原因。我自然是不會主動地引火燒身。晚上,我偷偷問小水,我到底是怎麼回家的?小水說,是兩個農民叔叔救了我,用棉被裹著把我扛回來的。狗兒已經對我媽招認了全部的事情經過,我媽說,可以原諒一次,下不為例。

病好之後,我的嘴邊起了一圈黃色的燎泡,後來潰爛淌水,好多天才收幹結痂。每次我忍不住伸舌頭舔著唇邊鹹滋滋的膿水時,心裏就怪怪地想,其實在整個的事件中,最難受的應該是豁嘴嬸嬸了,豁嘴嬸嬸知道了狗兒一心要找她的親媽,會不會氣得哭呢?

(閱讀點睛)

在黃蓓佳眾多的兒童文學創作成果中,《漂來的狗兒》是一部很特別的作品,雖然秉承著作家一貫的寫實的創作手法,但由於描述的是屬於自己的童年——“七十年代孩子的一種生活狀態,是發生在那個時代的尖叫、追尋和夢想”,遙遠的時空距離的存在,使得作品中的那些人與事,仿佛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色調朦朧,但呈現出的卻是一種真實而又富有質感的美。

正如作家所言,這是一組封存在記憶中的昨日童年的“影像”。不同的時代都有孩子,不同時代的孩子都擁有自己的童年。由於時間性的差異,書中所描寫的一組組童年事件就賦有了一種特殊的時代感——用竹籃子撈魚、用玻璃絲編喇叭花、在盛夏的日子裏捕知了、深夜裏到圖書館偷書、花幾分錢到租小人書的攤子看書……當中散發出的那種清新、靈動的仿佛田園牧歌般的自然情調,會給今天日漸遠離自然圖景的孩子,尤其是那些生活在林立的高樓間、物質生活較豐富但內心相對寂寞的都市兒童們帶來一種新鮮、有趣的閱讀感受。

然而,與這種時代的差異性相對,我們常常又會說,童年是永恒的。童年的永恒性不隻因為兒童這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在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具有的永恒存在的意義,最主要的還因為童年本身包含著一些持久不變的東西。作家曹文軒曾經說過,孩子是能被感動的,“感動他們的,應是道義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而這一切都是永在的”。從這個層麵上說,《漂來的狗兒》這部作品所抒寫的童年,不但能以特殊的時代感吸引當下的兒童,更能以內在包含的一些永恒意義打動今天的孩子的心靈——當看到自己精心喂養的小魚無一例外的死去,孩子們發出了這樣的感歎:“天哪,它們真的是讓我們失望和傷心啊,原本我們是盼著它們能陪我們一起長大的,好心怎麼偏偏就不能得到好報呢?”這種天真而又純真的兒童心性是永恒的;孩子們像候鳥一樣蹲在河岸上眼巴巴地看著豁嘴嬸嬸收獲自己很討厭吃的慈姑,這種好奇的兒童心理也是永恒的;而小愛瞞著家人陪狗兒溯流而上尋找狗兒的親生母親,從這種表麵上看起來頗有些幼稚的舉動中卻反映出在那個人際關係普遍淡漠的年代裏孩子們對於友情、親情的格外的珍視,這種脈脈溫馨的情感同樣也是永恒的……正因此,作家在作品後記中坦言,自己在寫書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擔心過今天的孩子是否能讀懂這個昨天的故事;正因此,這部作品在麵世後得到了眾多孩子的喜愛。

作品的特別也不止於這種童年的特點,還在於從文體意義角度來說,與作家其他描寫現時的兒童小說相比,它更偏向於是一部成長小說。隨著故事在時間線上的延伸,書中活躍的一個個兒童的形象漸漸變得更加清晰、飽滿、生動而富有活力:聰慧而善解人意的小愛、多愁善感而又精靈古怪的小妹、博覽群書的方明亮、聰明俊朗的小兔子……尤其是書中的主人公狗兒,這個出身離奇、個性倔強、有些頑劣而又聰慧靈巧的女孩,在那個艱難困頓、精神資源貧乏的年代裏,隨著心智的日益成熟,敢於大膽去追尋美的事物與理想,雖然不斷遭遇到殘酷現實的打擊,但始終都沒有放棄內心的追求。這種極富韌性與張力的個性使其在中國當下兒童文學人物畫廊裏成為了一個獨特的熠熠生輝的形象。

同時,由於作者生於水邊,長於水邊,在構築這個童年的故事天地時,水,自然成為了一個重要的外在環境因素——開篇的第一章即寫到了江南小鎮具有獨特韻味的水碼頭,人物的吃穿住行離不開水,主人公狗兒是從水上漂來的,水還是孩子們童年遊戲的天堂……江南水鄉的溫潤不隻帶給了狗兒眉眼間幾分靈動與秀氣,更使作品浸染上了一種濃濃的地域色彩,這在今天眾多背景單一的都市兒童文學作品中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存在。

另外,作品文字中透出的那種淡淡的懷念、淡淡的感傷,使我不禁想到了樸樹的一首歌《那些花兒》: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

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

啦……想她

啦……

她還在開嗎

啦……去呀

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如今這裏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

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