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親我的媽媽(上)(1 / 3)

1.親愛的主持人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弟弟弄不清楚舒一眉每天的工作是做些什麼。她在他的世界中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電腦遊戲人物一樣的人,一個在有限的空間裏給自己留下了無限多空白的人。

早晨,六點半鍾,鬧鍾準時用一種古怪的電子合成音在弟弟床頭大叫:快起床了!起來呀!快起床快起床!快起床了!……弟弟一驚,來不及揉眼睛,骨碌一下子先爬起來,再坐一分鍾,讓自己醒得透徹一些。然後,他手忙腳亂地穿衣服,穿襪子,穿鞋。碰到陰天,窗簾還沒有拉開之前,屋子裏很暗,他就必須開燈,免得胳膊和腿總是伸進同一隻衣袖和褲管,或者襪子穿反了,鞋子穿顛倒了。

之後,他去衛生間洗臉刷牙。動作是程序性的,刷牙照例左三下右三下,洗臉是順時針方向摸三把。從前爸爸隻要看見他這麼洗臉,就要戲謔地叫起來:“哎呀,小貓洗臉啊!”現在舒一眉不看他洗臉。弟弟想不出來,如果偶爾看見一次,她會怎麼說?

再接著,要蘸水把腦後翹起來的一小撮頭發捋直。這不是舒一眉的規定動作,是弟弟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他腦後的那一撮頭發像雞冠,稍稍不留神,就要神氣活現地“怒發衝冠”,惹班裏同學尤其是坐在他身後的學習委員陳秀兒的笑話。弟弟在班裏是新來乍到的人,凡事容易成為大家的笑柄,所以他時時事事都對自己的形象保持警惕。

最後一道工序,是對著鏡子紮好紅領巾。左邊的一角搭在右邊的一角上,繞一個圈,伸進領口,再掏出來,從圈扣中穿過去,輕輕地拉平。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有點複雜,特別是對著鏡子做的時候,弄不好就把方向搞反,繞來繞去做不成圈扣。從前這件事情是爸爸幫他做的,爸爸彎著腰,肩膀平端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指頭三繞兩繞,紅領巾就服服帖帖裹住了弟弟的脖子。爸爸接下來攬過弟弟的肩,輕輕一拍,這就表示:一切妥當了,可以上學去了。

舒一眉沒有為弟弟做過這樣的事。她隻是要求他:“別把自己弄得像個流浪兒!”

其實弟弟並不清楚流浪兒到底是個什麼樣,他按照自己的理解來領會舒一眉的話,那就是:要整潔幹淨。他在早晨十分鍾的梳洗時間裏,盡量把自己收拾幹淨。雖然舒一眉一次也沒有打開房門,走出來檢查弟弟的個人衛生。但是弟弟認為舒一眉是看得見一切的,她用不著打開房門就能夠清楚一切,這屋子裏四麵八方都是她無形的眼睛。

最後,弟弟輕手輕腳走過客廳,去廚房吃早飯。早飯已經由舒一眉在前一天晚上安排好了:一袋保鮮奶,一根香蕉,兩片塗了果醬的麵包。星期二麵包會換成意大利蛋糕,也可能是瑞士蛋卷。星期四則變換成包子或者小酥餅。如果是包子,舒一眉會另外留一張紙條,寫上:微波爐一分鍾。如果是酥餅,事情就更複雜一些,舒一眉留給他的紙條上會有更多的指示:將微波爐的“火力”鍵旋轉至“烘烤”,“設定時間”鍵調至四分鍾。

一切都無懈可擊,像瑞士鍾表一樣準確、精細。有一次弟弟的好奇心發作,蒸包子的時候讓微波爐多轉了半分鍾,結果包子的麵皮板結起來,收縮成了一團牛筋一樣堅硬的東西。又有一次烤酥餅,弟弟自作主張削減了一分鍾的烘烤時間,他驚訝地發現,小酥餅拿出微波爐的時候,對著火的一麵雖然已經微燙,背著火的一麵卻還是涼的,連表麵凝固的豬油都沒有解凍。

弟弟明白了,時間是由舒一眉確定下來的一種準則,別的任何人都不可以輕易改變。不可以打碎它,也不可以肢解它。

在這個緊張而匆忙的時間段裏,舒一眉的形象總是缺席的。

她在睡覺。

夜晚工作,到淩晨回家,然後睡覺。周末兩天,弟弟在家,起床的時間稍早:十點或者十一點。其餘五天中,常常會在午飯之後的時間才走出房門。

如果有一天起得早了,她就頭疼,臉色蒼白,眼神恍惚,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像是電視報道裏的那些犯了毒癮的人。而且,她抱怨說,精力不能集中,影響了她晚上的工作。

舒一眉對她的工作看得很重,她要養足精神,去對付那場戰鬥。

弟弟悄無聲息地吃完早飯,把牛奶的包裝袋扔進垃圾桶,桌上的麵包屑用抹布掃成一小撮,再劃拉到水池裏。他又踮著腳尖走回自己房間,拎起書包,打開房門,閃出身,回手把房門重新鎖上。這時候他才在樓道裏把書包背到肩上去。因為書包很沉,背上肩的時候動作幅度比較大,鉛筆盒裏的東西總是嘩啦嘩啦響得厲害,必須出了門再背,才不至於有響聲吵醒熟睡的媽媽。

他走了,一個人上學去了,把長長的上午和寂靜的空間全部留給舒一眉。他邊走邊想象她睡覺的樣子:安靜得像天使一樣的臉,臉頰浮著淺淺的紅暈,嘴唇微微地翕開,呼吸綿長如線,橙花的香氣如輕霧在房間繚繞,嫋嫋不斷。

他的心裏有一點點快樂,有一點點遺憾,又有一點點悵惘。他的媽媽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她為什麼不像班上大部分同學的媽媽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踩著鍾點準時來去呢?

傍晚,弟弟像一隻在籠子裏關了太久的小鳥兒一樣,沿著長滿梧桐樹的街道往家裏飛奔。他不知道這樣迫不及待地奔回家中是為了什麼。飛奔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要逃離陌生學校和陌生同學的,那樣一種輕微的恐懼。

五月裏,南京的梧桐樹已經過了漫天飄絮的季節,樹葉從巴掌大長到了碗口大,葉色濃綠,密密簇簇。麻雀和蟬停留在樹上,隻聽到鳴叫,看不見它們的身影。有一些樹枝生長過快,胳膊伸到了街道上空,拚命地要攀搭上對麵的樹枝親熱親熱似的。園林局的工程車就會開過來,車上架起金屬的梯子,工人們高高地爬上去,舉起電鋸,嗚嗚地一陣響,玩兒魔術一樣地,沉重的枝幹慢騰騰地墜落,噗的一聲掉落在工程車上,小小地揚起灰塵。街道的上空忽然地疏朗起來,差不多能夠看見夕陽的點點橙紅。

逢到這樣的時候,一同放學的孩子們就會遠遠地站住,全神貫注地看工人操作,看梧桐樹枝如何被斷臂斬腿。在學校裏悶了一天了,最平常的事情在他們眼睛裏都會變得新鮮有趣,會讓他們心裏快樂許久。

可是,即便是這樣的熱鬧,也不能留住弟弟的步伐。他最多停一分鍾,把前前後後的情景看一個大概,便拔腿又走,就好像有一種無形的牽引,使他的腳步不能在外麵停留。

弟弟上樓梯,三步並作兩步,一腳跨兩個台階,汗淋淋,氣喘喘。他抬手按響門鈴,站著,等綠色的防盜門從裏麵打開。然後,舒一眉出現在弟弟的麵前,點一點頭,招呼他進來的意思。在弟弟進門換鞋的當兒,她已經自顧走開,去廚房做飯,或者去臥室裏找什麼東西。

弟弟並不計較她的冷淡。回到家了,他的心就安了,寫作業也好,玩電腦也好,踏踏實實,塵埃落定。

其實,很長時間裏,家中的一切跟學校一樣令他陌生。舒一眉幾乎很少跟他說話。弟弟來到南京的半個月中,母子兩個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十句,平均一天不到兩句。

比如舒一眉問他:“你吃飽了嗎?”或者:“穿這件衣服會熱嗎?”

又比如她說:“有空你應該練練鋼筆字帖。”

還有:“到睡覺的時間了。”

就是這些。簡捷,明了,中性。

大部分的時間中,她神情恍惚,目光遊移,好像腦子裏思考著想不完的事情,有多到令她應付不過來的雜務。她穿著有凱蒂貓圖案的軟底拖鞋,白底帶紅玫瑰花的睡衣,頭發用一隻八爪魚形狀的鑲鑽發夾隨便地夾著,在客廳和臥室之間走來走去,碎發從耳朵兩邊披散下來,像她的眉眼一樣沉默。有時候她想什麼事情想得出神時,身子會軟綿綿地撞上門框,再被門框軟軟地彈出半步。這時她就驚訝地站著,有一點不認識似的看著家裏的門,又惱火,又無奈,那樣一種樣子。碰上偶爾有事情要跟弟弟交流,她會預先“嗯……”一聲,好像還要再想一想,下麵的話是不是非說不可。

她不太會做家務,所以晚餐一般都很簡單。燉湯是她最拿手的菜肴,也隻是限於排骨湯和蹄髈湯,它們輪流上桌,冒著肉類食品濃烈的肥香,不久就使弟弟視喝湯為畏途。一開始他能夠喝一大碗,後來勉強同意喝一小碗,最後他聞到湯味就覺得很飽。經過弟弟小心翼翼的抗議,舒一眉同意不再燉肉湯,改做西紅柿湯,青菜毛豆米湯,榨菜雞蛋湯。舒一眉紮著下廚的圍裙,把滿滿一碗清湯端上飯桌時,總不忘記皺著眉頭抱怨一句話:“你真是個麻煩。”

你真是個麻煩。在弟弟聽起來,雖然有一點點責怪,更多的卻是開心,因為弟弟的挑食而令她豐富了食譜的那種開心。弟弟不知道舒一眉是不是果真這麼想,可是他願意她是這麼想的,這麼想了就說明她愛他,她心甘情願為他麻煩。

晚飯吃完了之後,弟弟回到自己房間去寫作業,舒一眉獨自在客廳看一會兒電視。《新聞聯播》或者《社會實錄》、《焦點訪談》、《廣角紀實》,什麼什麼的。舒一眉很怪,別的女人都愛看的那些節目,比如娛樂啊購物啊電視劇啊,她不怎麼看。碰到那些畫麵出現,她就伸手在桌上的遙控器上一點,畫麵便輕輕地滑過去了,回到了嚴肅的社會新聞。弟弟尖起耳朵聽客廳裏的聲音,在心裏把她跟姑媽和嬸嬸作著比較,感覺他的媽媽確確實實是與眾不同。

大約九點鍾吧,舒一眉關了電視,走過來敲一敲弟弟的房門,提醒他是睡覺的時間了。弟弟走到衛生間洗漱時,舒一眉拎了包,穿衣服,換鞋,出門上班。

每天如此。如果她哪一天不舒服,鼻塞,嗓音嘶啞,她就打電話,對什麼人請假。她頭疼的時候不請假,鼻塞聲啞時非請假不可,這也是件奇怪的事情。她上班時,手裏拎著的那個包包很大,裏麵鼓鼓囊囊裝滿東西,大部分是打印稿,還有一些劃滿了紅杠杠的書,書頁折著,隨時可以翻到。

弟弟曾經想過,她會不會是出版社編輯呢?可是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編輯幹嗎要在晚上九點鍾上班?

弟弟傾聽舒一眉下樓的腳步聲。聽到差不多的當兒,他會飛奔到窗口,趴著窗台,伸頭看舒一眉從樓門洞出來,騎上一輛女式自行車,迅速消失的身影。

他始終在等待,希望她有一天回過頭來,朝樓上看一眼,留下一個笑容。如果她笑了,他心裏會像糖塊熔化一樣甜蜜。可是舒一眉總是騎上車就走,從來都沒有回頭。

有一天,他問他的外婆:“媽媽做什麼工作啊?”

外婆低頭從櫥櫃裏拿油瓶,隨口答了一句:“主持人。”

弟弟驚住了,心也怦怦地跳了起來。主持人啊!天哪天哪,主持人是一個多了不起的職業啊,媽媽居然是一個主持人!

弟弟把眼睛眯縫起來,笑,還把衣袖塞到嘴巴裏咬著,好像不咬住衣袖,笑聲會飛出嘴巴,弄到不可收拾。

外婆正在廚房裏炸辣椒,準備炒毛豆米豆腐幹。隔三差五地,外婆總要到舒一眉家裏來幫幫忙,做上幾個菜,再看看被套是不是該換了,牙膏洗衣粉是不是用完了。外婆是四川人,做菜喜歡放辣椒,隻要她一來,滿屋子都是油炸辣椒的嗆味。舒一眉聞到辣椒味就要打噴嚏、咳嗽、皺眉。可是外婆不管,她照炸不誤,堅持要在舒一眉和弟弟身上把四川人的嗜辣傳統貫徹到底。

外婆一扭頭,看見了弟弟臉上的驚詫和興奮。她忽然又慌亂起來,一再地囑咐他:“你不準說出去啊!千萬千萬不要說啊!”

弟弟奇怪地想,為什麼不能夠說?外婆謙虛吧?她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女兒太優秀,覺得一個人太優秀了就不應該對人炫耀啊?

“外婆!”弟弟忍著嗆鼻的辣味,走到外婆的身邊宣布:“我今天心裏好高興。”他又加了一句:“我一點兒都沒有想到媽媽會是主持人。”

外婆卻一反常態地愁眉苦臉,兩隻手團住了圍裙,用勁地擦著嘴巴,像是要把她說過的話堅決擦掉一樣。

“你不要對別人說。”她幾乎是哀求弟弟。

“為什麼?主持人不好嗎?”

“最好不要再告訴別的人。”外婆使用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弟弟想了想:哦,我明白了,不能讓別人太嫉妒。

可是,信誓旦旦的保證沒有能夠維持三天,弟弟還是把這個秘密泄露給了同桌“血爪”。

“血爪”當然不是真名,而是張小晨的綽號,有點兒恐怖的、聽上去毛骨悚然的綽號。原因是張小晨有一個怪毛病,整日不停地啃指甲:上課的時候兩隻手輪換著啃;寫作業的時候右手握著筆,單單啃左手;背課文的時候換成左手翻書頁,右手騰出來接著啃。就連吃飯也停不下來,咽一口飯菜,然後迅速地啃一口指甲,仿佛這是最香甜不過的下飯菜肴。

為這個毛病,他媽媽帶他跑了不下十個醫院,看過起碼二十個醫生。

“強迫症。”醫生隻要抓起張小晨的手,看一眼,馬上就會下結論。“要製止他的這種強迫意識。”他們輕描淡寫地說。

怎麼製止?沒有辦法製止。沒有藥物能夠治得好,張小晨的媽媽也不可能把他的雙手綁起來不讓他動。於是,十個指頭就被他一天天啃食得皮肉翻飛,疤痕累累,誰見了都要倒吸一口涼氣,覺得這雙手實實在在的慘不忍睹。

張小晨不認為“血爪”這個綽號有什麼可恥,相反,他還有點兒喜歡這個名字。他告訴弟弟說,等他哪一天成功地在網上注冊到一個QQ號,他就用“血爪”做網絡名,嚇死那些膽小的美眉們。

他得意揚揚地對弟弟吹噓:“知道嗎?我有個叔叔是網管!”

弟弟老老實實問他:“網管是幹什麼的?”

他貪婪地咬了一口大拇指,把咬下來的一丁點指甲在牙齒間咯嘣咯嘣地嚼著,神情有點不屑:“網管你都不懂啊?就是管理網絡的老總唄!誰要是在網絡上撒野罵人,不守規矩,網管就一腳踢過去,讓他滾蛋,不準他再上網!”

弟弟先是“噢”了一聲,然後又“哈”地一笑,說:“就是在電腦裏勸架的人啊。”

張小晨非常惱火,為弟弟這樣不當回事的神情。他噗地吐掉嘴巴裏的指甲殘渣,一把抓住弟弟的衣服:“你說,你們家有誰比網管更牛?”

弟弟本來不想跟他計較,真的是不想跟他計較,可是他的一隻血跡斑駁的手抓到弟弟衣服上時,弟弟忽然覺得惡心,急於要打擊一下對方的傲慢,就不顧一切地推出了舒一眉。

弟弟說:“我媽媽就比網管牛。”

“不可能。”張小晨一口咬定。

“她肯定比網管牛。”

“肯定不可能。”

“她是主持人。”弟弟像拋出一塊巨石一樣,突然地一下子,拋出這句擲地有聲的話。

張小晨的手一下子鬆開了,自慚形穢地縮到背後,藏著,就好像稍不留神會被主持人發現,會把他拎到鏡頭前曝光。

“主主主持人啊!”他說話都有點結結巴巴。

“我的媽媽,主持人。”弟弟又一次重複。

張小晨終於變得謙恭了,承認了主持人是一個比網管更“牛”的職業。網管躲在電腦裏,雖然權限很大,可是不見天日,離開電腦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主持人就不同了,他們是明星,是大腕,頭上罩著光環,嘴巴裏吐著蓮花,能讓人哭,也會逗人笑,打一個噴嚏都可以惹得千千萬萬人咳嗽。

張小晨於是無比崇敬地叉開雙腿,矮下身子,眼巴巴地盯住弟弟的眼睛:“趙安迪,你媽媽是主持什麼節目的?”

你媽媽是主持什麼節目的?

換一句話說,哪一個節目是她主持的?

這就像一隻榔頭從天而降,砸到了弟弟的頭上,把他砸得頭昏眼花。他囁嚅地看著張小晨那兩片張開又合上的嘴唇,回答不出這個問題。現編都編不出來。別的事情可以現編,這事不行,因為張小晨回家之後肯定要驗證,要打開電視機,拿著遙控器,一遍一遍地搜索,翻天覆地地搜索。如果他發現了弟弟說謊,第二天一定要當做最大的新聞,向全班同學告知這個笑料。

沒有人認為弟弟是對他的媽媽疏於了解,他們會幸災樂禍地斷定,趙安迪撒下了這世界上最大的一個謊言。還主持人呢,他媽媽也許就是個菜場賣菜的,從早到晚守著一堆青椒和蘿卜。這個撒謊的趙安迪,愛虛榮的趙安迪,品行有問題的趙安迪。

弟弟放學之後沒有立刻回家,他奔進離學校最近的冷飲店,一塊錢打了個公用電話,打給外婆。

“外婆,告訴我,媽媽主持什麼節目?”

外婆像是在看一個什麼武俠電視劇,弟弟從電話裏聽到電子合成器發出的嗖嗖的飛鏢聲,還有演員中劍後倒地的慘叫。

“什麼?你在說什麼?”外婆耳朵有一點點背。她隻好放下電話,走過去調小了電視機的聲音,回來再接著說。“乖孫兒,你問我什麼?”

弟弟大聲地,一字一句地說:“我問你,媽媽主持什麼節目?”

電話線對麵的外婆又慌了。弟弟在電話裏都能夠感覺到她白了麵孔、皺起鼻尖、說話哆哆嗦嗦的樣子。

“你你怎麼又問呢?我不是叫你別問嗎?你這孩子……你不要問……”

“媽媽主持的節目什麼時候播?哪個頻道?”

“乖乖乖孫兒,別問好不好?外婆明天給你買一大袋果凍。”

“哪個頻道?”弟弟憤怒地提高了聲音,惹得店裏的營業員都回頭看他。

外婆卻好笑地把聲音壓得極低極低,低得像有人正在她的門外偷聽、她卻無論如何不想讓別人聽見一樣:“不是頻道,是聲道,你媽媽在電台,不在電視台。”

弟弟砰的一聲扔下電話,轉身跑出店門。老板趕快拿起話筒,一邊檢查簧片有沒有被扔壞,一邊笑著罵:“小兔崽子,火燒屁股啦?”

寫作業。吃飯。寫作業。

作業很無聊:生字每個寫二十遍。算術練習冊十七到十八頁。背英語單詞。練毛筆字一張。作文一篇,不少於五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