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蘆明明知道,再不會有人搖著小船來接他上學了,他還是大清早就拄了雙拐,一步一步挪到河邊。
他走到那塊形狀像個小山羊的石頭邊,吃力地坐下來,又把雙拐從胳肢窩下移開,合到一塊兒,輕輕擱在“山羊”的脖子上。過去,每天早上,他總是這樣高高興興地騎著“山羊”,等待從河邊的蘆葦叢裏躥出一隻小船,把他搖到學校去。這隻“山羊”,他騎過多少次,數也數不清了,“山羊”的背脊都磨得油光鋥亮的了。“山羊”是石頭的,永遠也長不大,永遠也不會說話,不會叫;蘆蘆呢,卻是一歲兩歲地大了,又高了,肚子裏還灌下了一瓶一瓶的“墨水”——他已經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啦。
東邊的天空火紅火紅的,青青的蘆葦映著這片霞光,微微閃出一種紫色。葉片上有露水,水珠兒是紅的,蘆蘆的頭一動,紅水珠兒就跟著閃出藍的、橙的、黃的各種顏色的光芒,就像神話裏的那種寶珠。不時地,有一隻翠綠的小青蛙噗的一聲跳上蘆葦,蹲在葉梗上,那水珠就紛紛地往下掉落,落在清淩淩的河水裏。
蘆蘆坐在“山羊”背上,一動不動地盯著這片蘆葦。往常,隻要太陽光一照到蘆葦尖尖上,小船準會從裏頭鑽出來,筆直地駛到他腳下。小船是放鴨用的,小得像個玩具。站在船上的劉老師,小小的個子,圓眼睛,小嘴巴,兩根細辮子,也像個快快活活的小姑娘。
劉老師會叫一聲:“蘆蘆,上船吧。”
然後從船上跨到岸上,讓蘆蘆趴上她的背,小心地登上船頭,把蘆蘆安頓到最穩當的地方坐下,又返回去把他的雙拐提過來,拿一根竹篙把小船撐出去。
河水在身邊嘩嘩地響,風把劉老師的衣服吹得像張開的帆。這時,蘆蘆總會從書包裏掏出一根洗得雪白雪白的蘆根,塞到劉老師手裏。蘆根又嫩又甜,劉老師最喜歡吃了。她總是咬一口,一麵噝噝地吮著甜水,一麵說:“比梨還好,好極了。謝謝你,蘆蘆。”
有時候高興,劉老師還會輕輕哼上一段越劇。她是城裏插隊來的知青,會唱一口很好聽的越劇呢。
陽光抹上了蘆葦尖尖,小船還沒有出來。
小船不會出來了,再也沒有人搖著小船來接蘆蘆上學了。十天前,蘆蘆也是這樣坐在“山羊”背上等呀等呀,一直等到日頭掛到村口的大白果樹梢上,也沒有看見小船的影子。蘆蘆回家告訴媽媽,媽媽生怕劉老師病了,趕緊繞上幾裏路趕到學校去探望。可是,哪兒都沒有劉老師。大家找到河邊,河心裏孤零零地蕩著那隻放鴨的小船。就這樣,劉老師的屍體被人從河裏撈出來了。蘆蘆聽人說,劉老師準是不舒服,頭一暈,掉進了水裏。劉老師不會遊泳,這是蘆蘆知道的。偏偏那天附近岸上沒有人,她就這麼沉下去了。
蘆蘆趴在“山羊”身上號啕大哭,哭得村裏老老少少都掉了淚。老人們說:“唉,天有不測風雲啊。”媽媽說:“怎麼就偏偏淹死了她呢?把我替了她也好啊!”
蘆蘆從此沉默了。他變得愛發火、愛哭,有時他一個人跑到這裏,一坐就是一天,誰也引不出他一句話,誰也不能把他拖回去。人們可憐他,體諒他的心情。唉,殘廢的孩子嘛,心靈本來就受著傷,脆弱得像玻璃棒,失去了比媽媽還親的劉老師,他一時哪能受得了啊。
蘆葦忽然動起來了,發出簌簌的響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頭亂撞亂碰。
“小船!”蘆蘆在心裏驚叫了一聲,連忙把身子向前探過去。真的,真是那隻小船,船頭尖尖的,從蘆葦叢裏七扭八拐地冒了出來,一直停在蘆蘆腳下。
“哦,不是劉老師。劉老師不會來了。這輩子也看不見她了。”蘆蘆失望地扭過頭去。
小船上跳下一個姑娘,腳步咚咚的,走到蘆蘆麵前。
“哦,我猜你就是蘆蘆,是吧?”她的聲音活潑潑的,又脆又亮。
蘆蘆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他心裏很不高興:為什麼要劃劉老師的小船?劉老師用過的東西,憑什麼給你用?
“蘆蘆,我跟你說,我是新來的老師,也姓劉,叫劉小玲。”
蘆蘆忽然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難受起來。也姓劉?為什麼也要姓劉呢?不管怎麼說,劉老師是死了,她不會再馱著蘆蘆上小船了。多好的劉老師啊!
“蘆蘆,你聽我說,以後我天天來接你上學,知道嗎?今天是星期日,不算,從明天起。可不許遲到啊。”
蘆蘆驚訝地仰起頭來。怎麼,她也要搖小船接他上學?她……這個高高大大的小玲老師?不,她跟劉老師不像,一點點也不像。可是,她說了,她要接他上學,真的。
蘆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他想,是不是應該站起來呢?他扭過身子去拿雙拐。誰知道小玲老師一把拿了過去,湊在胳膊底下試了試,說:“喲,倒還挺合適,可惜太原始了,做輛手搖的殘疾車多好!”
蘆蘆沒有做聲。
小玲老師又問他:“你是怎麼跛的?生下來就這樣嗎?還是以後病的?”
蘆蘆最怕人家提這個“跛”字,大家也知道。村裏的大人孩子、學校的老師同學,從來不當他麵問這些的。這時,他一下子漲紅了臉,伸手把雙拐奪過來,甕聲甕氣地回答說:“不知道。”
小玲老師愣了愣,眼皮子眨巴了幾下,像突然明白過來似的,笑了笑,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羊”頭上:“嘿,蘆蘆還諱疾忌醫呀。告訴你,我還準備給你紮紮針的呢,也許能好點兒。你別不信,真的,我會紮針。等有空,我問問你媽就行了,你不說,你媽總肯說的吧?”
瞧她說得多自在!一口一個“跛”,一口一個“疾”,蘆蘆真受不了。劉老師什麼時候說過這些話?她總是那麼細心地替蘆蘆考慮一切,從來不肯讓蘆蘆受一點委屈。唉,劉老師你可知道蘆蘆想你嗎?
蘆蘆眼巴巴地盯著那隻小船,心裏有些酸酸的。他又想哭了。新的總不如舊的好,真是這樣。蘆蘆心裏跟劉老師的那段情意,好像怎麼也割不斷了。
別扭歸別扭,上學還是要上的。第二天,蘆蘆早早地就坐在“山羊”背上。
太陽剛一露臉,小玲老師的船就到了。小玲老師也把他馱在背上,往船上走。小玲老師的背是寬寬的,叫人趴著很實在,不像劉老師,又小又瘦,讓蘆蘆總是提心吊膽,生怕壓折了她的腰。可是,就這樣,劉老師還硬是要天天背他上船。小玲老師用五分力氣,劉老師就要用十分力氣呢。蘆蘆這樣想著,心裏越發留戀起劉老師來。
小玲老師把船撐進河心裏了,她好像還不太會使竹篙,深一下淺一下,小船也就東一拐西一扭,讓人心裏怪害怕的。可是小玲老師不在乎,她挺使勁,也挺高興。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紅撲撲的、亮閃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