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全院的孩子裏,我就最不服這個文竹。她跟我一般大,我媽遇事總拿我比著她。我把飯燒糊了,媽說:“你看人家文竹!”我打了小弟,媽也說:“你看人家文竹!”特別是暑假,她每天下午早早地就把她和她妹妹洗幹淨了,把兩人換下的衣服洗了,花花綠綠地晾在院子裏。大人們回來,走過這裏就要誇一聲:“文竹真懂事!”
哎喲,這不明擺著說給我和明明他們聽的嗎?哼,你愛洗衣服就洗唄,幹嗎晾在院子裏給人看?擺什麼好呢?
中午,媽回來了,拿了菜和米下河去洗。她出去了好半天才回來,還說:“怪事,這碼頭邊的水渾了。我一直跑到橋底下那個碼頭。”
我嚇得心裏像打鼓似的跳。再一看小弟,他臉紅得跟什麼似的。我生怕他說出來,急忙朝他使眼色。好在媽媽又捅爐子又切菜,忙得沒顧上看我們。否則,媽的眼睛尖著呢,你神色不對,別想逃過她。
媽在燒飯,我老想瞅空子往院門那邊跑。我真怕大媽會闖進來告狀。謝天謝地,直到吃完飯,直到媽又去上班,到底沒見她的影子。我想她準是忘了。就是嘛,大人哪能跟小孩子計較。
沒想到,下午,媽剛下班,前腳才跨進屋呢,後腳大媽就跟進來了。她把媽叫到一邊,又是說,又是比劃,末了還硬拖著媽到河邊去看。我不知道她跟媽說了些什麼,不過我知道,憑她那脾性,還少得了加油添醋?唉,倒黴透了!暑假第一天,就碰上這麼敗興的事,這個暑假還要不要過了?
媽從河邊回來,板著臉,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我知道這是她要發火的標誌。我真怕我媽,雖說她不打我,可是她會讓你畢恭畢敬坐在她對麵,給你訓上整整兩個小時的話。每當這時,我就像坐在針氈上似的難受。我總想,這還不如痛痛快快挨一頓打呢。打,疼幾分鍾就完了,幹幹脆脆,多簡單。
媽大概又要訓話了。我呢,又總期望著能避免這種刑罰。我裝得很勤快的樣子,屋裏屋外忙個不停,而且盡量躲開媽媽的眼睛。可是不行,那眼光像裝了什麼電波似的,緊緊跟著我,即使我背轉身,也覺得背上熱辣辣的難受。
過了一會兒,媽到水缸裏舀水,忽然覺得不對勁兒,把水送到鼻子底下聞了又聞,說:“這水怎麼臭了?”
我隨口說:“不會,昨晚剛打的。”
媽固執地說:“你來,你聞聞看。”
我沒在意地走過去聞了聞,果然是臭了,還有一股腥味。我也覺得奇怪。“是要地震吧?”我自作聰明地說,“書上說,地震前,水味會變。”
“胡說!”媽嚴厲地瞪了我一眼,俯身拿水勺子在缸裏撈了撈,端上來一看,我傻眼了:老天爺,都是我早上撈的那些小魚,一條條白肚皮朝天,漂在水麵上呢!哎呀呀,這回,這回……我縮著頭,站在一邊,準備挨罵。
媽說:“好嘛,這就是你一個上午的赫赫戰果!我的兒子多偉大!多英雄!”媽忽然厲聲地說:“你這幾年的書讀到哪兒去了?在公共場所隨心所欲,辱罵長輩,連最起碼的道德觀念都沒有!你真要退化到野蠻人種去了!”
媽說話,有時候我也半懂不懂的。她大概把我的水平估計得過高了,當成她的學生了。我一聲也不吭,等著她往下說。
不知怎麼的,媽一反常規,刹住話頭,不說了。她哼了一聲,就去做飯、洗衣服。也許,媽這幾天太忙,要等著空下來一起“秋後算賬”吧。管他呢,反正今天總算逃過去了。
這夜下了整整一夜雨。第二天醒來,雨還在不緊不慢地滴著。真討厭,暑假碰上下雨天,這又是一樁倒黴事。
吃過早飯,媽拿了一把鎖。我立刻預感到事情不妙。我拉住她說:“媽,要把我們鎖在家裏呀?”
媽說:“關幾天禁閉,磨磨你的性子。”
我哭喪著臉:“媽,我再不惹禍了,還不行嗎?”
媽說:“你那保證不算數。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小弟還想耍賴,靠在門框上不肯動。媽嚴肅地喊了聲:“小弟!”嚇得他也乖乖地跑到我身邊。就這樣,我倆眼巴巴地看著媽走出去,帶上門,又聽見哢嚓一聲。於是,我的心嗵地一沉,整個人就像掉進了一個大坑裏似的。
唉,不知你們可曾嚐過被鎖在家裏的滋味沒?我可不止一次受過這個罪啦!你想想,統共不過巴掌大的屋子,你就隻能在這裏走過來、走過去。明明他們在院裏耍,笑呀、鬧呀,滿院裏跑得飛起來,你都看得見、聽得見,可隻隔著層帶柵欄的窗子,就是出不去,真要急死你。
我開始看書。見鬼,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人真是奇怪,越是安靜,越是沒事幹,越覺得心煩,煩得就像有隻小爪子在撓你的心。我想起了以前看過的《紅岩》,那裏頭說的許雲峰、江姐,成年累月關在牢裏,不知他們煩不煩?想必也煩吧?可他們能忍得住,真了不起。
我丟開書,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小弟縮在一個角落裏,哭喪著臉,不知在嘰咕什麼。我沒有理他。這個小鬼頭,都是他喊我去逮魚,才惹下了這場禍。他倒好,媽訓不到他頭上,就因為他小呀,是弟弟呀!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水順著窗玻璃往下流,開始是直的,一條一條的,流到半截,又斜著交叉過去,成了模糊的一片。窗外的梧桐也垂著沉甸甸的大葉子,不住地往下滴水。倒是那葉子的顏色,綠得跟什麼似的,叫人看著舒服極了。
我跑到窗前,貼著窗欄喊:“明明!明明!”
明明應了一聲,頭上扣了頂大草帽,啪嗒啪嗒跑過來。
我說:“明明,去看看梧桐樹下那個知了洞,灌了一夜水,有沒有知了爬出來?”
他跑過去看了看,回來告訴我:“沒有。準是夜裏爬走了。”
我接著指揮他:“你再看看小河又漲水沒有?要是漲了,好釣蝦呀!”
他跑出去一會兒,來告訴我:“漲啦,漲啦,連水碼頭上那塊捶衣石都淹了。不過你媽幾時才放你呢?缺了你,釣蝦也沒意思啦。”他垂頭喪氣地說。
唉,難得明明這片真心。到底也不是人人都討厭我呀!我心裏多少舒服了點兒。
明明走了,我又在屋裏來回轉。桌上那隻鬧鍾,就像被誰灌了一肚子膠水似的,黏住啦,不走啦。
過了一會兒,窗口忽然有個腦袋一伸,原來是明明又來了。他朝我擠擠眼,笑嘻嘻地說:“喂,告訴你,那個長嘴巴大媽,剛剛在水碼頭上滑了一個跟頭,真好笑。這回可不怨咱們惹她了吧?”
我趕緊跑到窗口,說:“是真的嗎?”